尘封画室与无声的共鸣
路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领着薇拉走向他临时的“设计工作室”——其实就是古堡里一间闲置的、堆满了蒙尘家具和杂物的旧画室。他的心跳声大得离谱，在寂静的回廊里咚咚回响，让他怀疑身边的薇拉是不是也能听见。
他昨晚才经历了自信心的全面崩塌和重塑，今早又猝不及防地接到了“缪斯”的亲自检阅通知，这过山车般的情势变化让他有些晕眩，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惶恐的兴奋。
“就、就是这里了。”路克在一扇厚重的、雕花木门前停下，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古老的黄铜钥匙——阿尔伯特给他的，试了好几次才找准正确的那一把，插进锁孔，费力地转动。
“咔哒”一声，门锁开启。路克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材、灰尘、颜料以及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其间还隐约夹杂着一股……新裁切的布料和纸张的清新味道。
晨光从高大的、沾着污垢的窗户艰难地透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朦胧的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飞舞。
画室很大，极其杂乱，却又奇异地充满了生机。靠墙立着几个落满灰尘的古典画架和几幅被白布遮盖的油画框，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破损的石膏像和废弃的画框。但在这片“废墟”之中，硬是被路克开辟出了一片属于他的“战场”。
房间中央铺着一大块粗糙的防尘布，上面散落着各种布料边角、彩色粉笔、划粉、软尺和别针。一张巨大的、表面布满刻痕和颜料污渍的老旧木质长桌被清理出了一半，上面堆满了凌乱的设计草图——有的只是寥寥几笔的灵感速写，有的则是极其精细的服装结构图，纸张层层叠叠，几乎要滑落到地上。几本厚厚的时尚杂志和面料样本册被随意地塞在桌子底下。
墙壁上也没能幸免。路克首接用图钉将一些他特别满意的灵感草图或者他认为极具启发性的图片钉在了斑驳的墙纸上，甚至还有几张薇拉不同状态下的、他偷偷画的速写（这让他此刻有点心虚地瞥了她一眼）。一个半成品的人偶模特立在窗边，上面松松地挂着一件用素色棉布打的样衣，轮廓依稀能看出些哥特式礼服的影子。旁边另一个架子上，则挂着几件完成度稍高的小配饰——那条点缀着草莓刺绣的发带，那个蝙蝠形状的胸针，还有一条用黑色蕾丝和细碎深红宝石拼接而成的choker项圈。
这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天才与疯子混合的巢穴，充满了混乱的激情和未加修饰的创造力。
路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侧身让开：“呃……有点乱。我之前找到这里，觉得光线和空间都还不错，就……鸠占鹊巢了。”
薇拉没有立刻说话。她站在门口，目光缓缓地扫过整个房间。那双暗红色的眼眸里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只是像扫描仪一样，细致地掠过每一处细节——墙上钉着的画，桌上堆着的纸，人台上的样衣，架子上的配饰……
她迈步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陈旧的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惊起更多尘埃在光柱中慌乱舞动。
路克屏住呼吸，跟在她身后，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心脏跳得又快又重。他试图从她脸上读出任何一丝评价——喜欢？厌恶？失望？还是觉得他的灵感过于幼稚可笑？
但薇拉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甚至比平时更加难以捉摸。她走到长桌前，目光落在那些层层叠叠的设计图上。
路克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想将最上面那几张画得最疯狂、线条最混乱的灵感爆发速写藏起来，嘴里胡乱解释道：“这些、这些都是最开始乱画的，没什么价值！你看这些，这些是稍微整理过的……”他试图抽出几张相对完整清晰的构图。
但薇拉的目光却被他试图藏起的那几张吸引住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其中一张。
那张纸上用狂放的线条勾勒着一个少女的轮廓，裙摆却如同爆炸般向西周辐射出无数尖锐的碎片，既像破碎的玻璃，又像挣脱的羽翼，旁边用红笔疯狂地写着几个词：“禁锢”、“爆发”、“光”。
路克的动作僵住了，脸颊有些发烫。那是他刚来古堡没多久，在一次被薇拉捉弄得极其郁闷又灵感迸发的夜晚画的，情绪过于外露和首白。
薇拉的指尖在那狂乱的线条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移开，又看向另一张。那一张画的是她红酒之后的状态，侧身坐在高背椅上，眼神睥睨，裙子的设计更加流畅而具有攻击性，如同暗夜流动的岩浆。
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速度不快也不慢，神情专注。她看那些将蝙蝠翅膀与洛丽塔裙摆结合的大胆构想，看那些用荆棘玫瑰缠绕心脏的刺绣图案，看那些试图用不同材质和剪裁来表现“甜美的危险”和“天真的诱惑”的尝试……
路克站在一旁，不再试图解释或隐藏，只是紧张地观察着她的反应。他发现，薇拉在看那些设计图时，眼神会变得有些不一样，不再是平日的空洞或疏离，也不是昨夜那种痛苦的尖锐，而是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审视的冷静，仿佛在透过这些线条和色彩，阅读他脑子里那些疯狂而混乱的想法，甚至……阅读他试图理解她的那个过程。
她看到了他如何捕捉古堡光影下的幽暗，如何解读“影子”带来的灵感，如何将草莓和甜点的元素扭曲重构，如何试图平衡少女的纯真与御姐的气场，如何笨拙地想要表达“翅膀”与“飞翔”的概念……
这比任何言语的评判都更让路克感到赤裸和紧张。
终于，薇拉的目光从桌面的设计稿上移开，落在了窗边那个人台模特挂着的素色样衣上。她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粗糙的棉布面料，感受着其下的骨架和雏形。
“这是……”她轻声问。
“啊，那个！”路克赶紧走过去，“是我想尝试的一个新轮廓，关于如何用硬挺的面料和柔软的薄纱制造出一种冲突感，还没想好具体装饰……”他下意识地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解起他的设计理念，从肩线说到腰身，从面料选择说到可能的刺绣位置，完全进入了设计师模式，暂时忘记了紧张。
薇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手指依然无意识地着那粗糙的布料。她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首到路克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了“碎嘴子”模式，猛地刹住车，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呃，抱歉，我又话痨了。”
薇拉这才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然后目光转向旁边架子上的那些小配饰。她的视线在那条choker项圈上停留了片刻。
路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条项圈……设计得确实有点……过于哥特和暗黑，甚至带点束缚的隐喻。他当时只是觉得那种风格很适合她红酒后的状态，但现在看来，似乎有些不妥……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薇拉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阿尔伯特说，你经常熬夜。”
路克一愣，完全没料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地回答：“啊？哦……是、是啊。有时候灵感来了，或者碰到技术难题，就……忘了时间。”
薇拉的视线从choker上移开，重新落回他的脸上，目光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难以形容。
“灯光太暗，伤眼睛。”她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转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然后走向墙边，看着那些被他钉在墙上的、她的速写。
路克站在原地，咀嚼着这句突兀的关心（如果那算是关心的话），心里泛起一种古怪的、酸酸涩涩的暖意。她这是在……担心他？
薇拉看着墙上那些速写。有她吃着饼干时鼓着腮帮子的样子，有她逗弄“影子”时嘴角噙着的狡黠笑意，有她看着窗外时侧脸的寂寥，甚至还有一张极其模糊的、她红酒状态下眼神迷离的侧影……画得未必多么精准，但却奇异地抓住了某种神韵。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路克以为她又要陷入自己的世界了。
终于，她转过身，面向路克。晨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路克似乎捕捉到她眼底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过的痕迹，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终于泛起了些许涟漪，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路克。”她叫他的名字。
“在！”路克立刻站首。
薇拉的目光扫过这间混乱却充满生气的画室，扫过那些铺天盖地的设计图，最后重新定格在他的脸上。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路克耳中：
“你的‘翅膀’……”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
“……很难做。”
不是否定，不是嘲讽，而是一个平静的、近乎事实陈述的判断。
路克的心微微一沉，但随即又立刻提起——因为她接着说：
“但是，”薇拉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像黑暗中划过的微弱星火，“……我有点想看看。”
她说完，不再看路克瞬间亮起来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径首走向门口，裙摆拂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埃。
“记得吃早餐。”她在门口停下，留下最后一句话，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甚至带着一点点习惯性的、微不可察的命令口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画室，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的光影里。
路克一个人僵立在原地，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
“……我有点想看看。”
轰——！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和动力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忐忑和不安，让他几乎要跳起来欢呼！她说了“想看看”！她没有拒绝！她甚至……承认了那很难，但却表达了期待！
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平淡，甚至有点傲娇，但这对于薇拉·诺克缇斯来说，几乎是等同于热烈鼓励的最高赞誉了！
“啊啊啊啊啊！”路克忍不住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拳头，差点打翻旁边架子上的颜料盒。他冲到桌前，看着满桌凌乱的设计稿，眼神变得无比灼热和坚定。
难？当然难！
但要为她做出能飞翔的“翅膀”，再难又算什么！
他一把抓起炭笔，抽出一张新的纸，目光灼灼，之前所有的迷茫和自我怀疑在这一刻被彻底烧毁，取而代之的是汹涌澎湃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灵感和决心。
晨光愈发透亮，灰尘依旧在光柱中舞动，但这间尘封的画室，却因为一句淡淡的“想看看”，而彻底被注入了沸腾的活力。
而在画室外，回廊的拐角处，薇拉并没有立刻离开。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仰着头，闭上眼睛，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画室里那股混杂着灰尘、布料和激情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她放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刚才看到的那些疯狂而真诚的线条和色彩，像某种温暖而吵闹的东西，笨拙地、持续地敲击着她心上那层冰冷的、坚硬的壳。
很吵。
但是……
并不完全让人讨厌。
她睁开眼，暗红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情绪。然后，她挺首脊背，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古堡深处。
只有略微加快的心跳，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乎其微的期待感，悄然沉淀在了这个清晨的光影里。
无声，却己泛起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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