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心的距离
路克在画室里对着满墙的草图和新铺开的雪白画纸发了好一会儿呆，胸腔里那股沸腾的激情几乎要把他点燃。薇拉那句“我有点想看看”像最强劲的催化剂，让他脑子里无数模糊的概念疯狂碰撞、重组，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最完美的出口。
翅膀……飞翔……自由……
这些词汇在他脑海中盘旋，但落在纸上，却总觉得差了点意思。光是华丽的、象征性的翅膀装饰？不，那太肤浅，甚至可能真的会变成另一种负累。他想要的是那种能融入服装灵魂的、能真正传递出“飞翔”意念的设计。
他烦躁地抓乱了头发，在杂乱的地板上踱步。目光扫过人台上那件粗糙的样衣，又扫过墙上那些狂乱的速写，最后定格在架子那条choker项圈上。薇拉刚才似乎对这条项圈多看了几眼……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
束缚与自由。禁锢与飞翔。
最极致的自由渴望，恰恰源于最深刻的束缚感知。
他猛地扑到桌前，抓起炭笔，几乎是以一种掠夺般的姿态在纸上飞速勾勒起来。线条不再是之前那种爆炸式的狂放，而是变得更具结构感和流动性。他尝试将古堡窗棂的几何线条、荆棘缠绕的意象与飞鸟舒展的羽翼轮廓相结合，思考如何通过剪裁和面料本身的特性（比如不对称的垂坠、带有支撑感的内部结构、轻盈与硬挺的对比）来营造一种动态的、仿佛随时要挣脱却又保持平衡的感觉。
他完全沉浸了进去，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早餐，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嘴里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碎碎念着各种面料名称、工艺术语和抽象的感受词。
“……不对，这里需要更硬的衬……但外层要薄如蝉翼……光线透过的效果……”
“颜色……不能是纯黑……得是那种……午夜蓝过渡到破晓的灰紫……就像她眼睛最深处的颜色……”
“刺绣……或许可以试试极细的银线……模仿月光在蝙蝠翅膀上的流动……”
他画废了一张又一张纸，地上很快又铺了一层新的“雪”。专注的时候，他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和平时的逗比模样判若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他的专注忽略的敲门声响起。
路克没回头，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阿尔伯特先生吗？门没锁！早餐先放边上吧，谢谢！”
门被轻轻推开了。但进来的不是阿尔伯特。
薇拉端着一个小巧的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几块看起来刚烤好、还散发着温热黄油香气的曲奇饼干。她站在门口，看着背对着她、完全沉浸在创作中的路克，以及这间比之前更加混乱、几乎无处下脚的画室，微微蹙了下眉。
她没有立刻出声，目光落在路克宽阔的背上，看着他因为专注而微微紧绷的肩线，还有他时不时因为遇到难题而烦躁地抓挠后脑勺的动作。
空气中弥漫着炭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他无意识的、低低的絮叨。
薇拉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被地上几张新画的设计草图吸引。那些草图与她之前看到的狂放风格有所不同，更加内敛而充满张力，试图用服装的语言去解构和表达某种矛盾的概念。
她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终于，她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纸团和布料，走了进去。她把托盘轻轻放在长桌唯一还算干净的一角，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这细微的声响终于惊动了路克。
他猛地回过头，看到站在桌边的薇拉，吓了一跳，手里的炭笔差点掉地上：“薇、薇拉小姐？！你怎么……？”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发现阳光己经变得很明亮，显然时间过去不短了。
“阿尔伯特说你没去吃早餐。”薇拉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他沾着炭灰的手指和脸颊，“看来你的‘翅膀’比食物更重要。”
路克有些尴尬地放下笔，赶紧用手背擦了擦脸，结果反而把炭灰抹得更开了：“啊……不是，我只是一下子有点灵感，就忘了……”他注意到托盘上的牛奶和饼干，心里一暖，又有点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意送过来……”
“是阿尔伯特准备的。”薇拉立刻撇清关系，仿佛只是顺路拿过来，“他说冷了的东西对胃不好。”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有点硬邦邦的，“……浪费食物不好。”
路克看着她那副明明做了点什么却非要摆出“与我无关”姿态的样子，心底那点暖意反而更浓了。他拿起一块还温热的曲奇咬了一口，香甜酥脆，瞬间抚慰了他空荡荡的胃和高度紧张的神经。
“好吃！”他眼睛一亮，含糊不清地称赞，又灌了一大口温牛奶，“谢谢……也谢谢阿尔伯特先生。”
薇拉没接话，只是目光重新落回那些新画的草图上，看得很认真。
路克一边嚼着饼干，一边有些紧张地观察她的反应。这一次，他比之前更加在意她的看法，因为这些都是基于那个“翅膀”誓言的新探索。
“这些……”薇拉伸出纤细的手指，虚点了点纸上那些将荆棘与羽翼融合的线条，“……是想表达什么？”
她的提问很首接，带着一种纯粹的、寻求解释的意味，而不是评判。
路克连忙咽下嘴里的食物，深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我想……或许真正的‘翅膀’，不一定是完全光滑完美的。它可能带着挣扎过的痕迹，甚至可能被荆棘缠绕过……但正因为这样，挣脱和飞翔的时候，才会更有力量感？我……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一种感觉……”他说着说着，又有点陷入自己的思绪，眼神飘向草图，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
薇安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指移动，似乎在理解他那些抽象的感受和试图捕捉的意象。
等他告一段落，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荆棘……会疼。”
路克一怔。
薇拉抬起眼，看向他，暗红色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只是平静地陈述：“被缠绕的时候，会疼。挣脱的时候……也会流血。”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让路克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沉浸在艺术表达的兴奋里，却忽略了最本质的东西——他所试图描绘和象征的，可能是她切身体会过的痛苦。
“对、对不起……我……”他有些慌乱地想道歉。
但薇拉却摇了摇头，打断了他。她的目光重新落回草图，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但是，”她轻声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如果能飞起来的话……或许……值得。”
路克屏住了呼吸，看着她。阳光透过脏污的窗户，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此刻的表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某种淡漠的哀伤和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深处的向往。
这一刻，路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横亘在他与她之间的，不仅仅是古堡的高墙，还有那些他无法真正体会的、沉重的过往和束缚。而他那些关于“翅膀”和“飞翔”的构想，在她真实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稚嫩和理想化。
但同时，她那句轻飘飘的“或许值得”，又像是一点微弱的星火，点燃了他心中更加强烈的决心。
不是轻飘飘的浪漫幻想，而是真正理解沉重之后的、带着伤痛的飞翔。
他需要更了解她。不仅仅是观察，而是更深入的了解。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带着点冲动，也有点忐忑。
他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杯，看着薇拉，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和恳切：“薇拉小姐。”
薇拉从草图上抬起眼，看向他，似乎对他突然严肃的语气有些疑惑。
“我……”路克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什么重大宣言，“我想为你量体。”
“……”薇拉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量体？这意味着远比看设计稿更加近距离的、甚至带有某种侵入性的接触。
路克赶紧解释，语速因为紧张而加快：“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之前的尺寸都是我自己目测或者参考你旧衣服估的，肯定不精准！尤其是如果要做那种……呃……带有复杂结构或者需要极贴合身形的设计，精准的数据非常重要！差一厘米都可能影响最终的效果和舒适度！我保证非常专业！就像医生看病一样！绝对没有任何……呃……别的意思！”他举起双手，努力做出正首可靠的样子，脸颊却有点发烫。
薇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审视和……或许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犹豫。画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尘埃在阳光里无声飞舞。
路克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可能太冒进了，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缓和可能又要被他搞砸……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薇拉却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工具。”她说。
路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啊？”
“量体的工具。”薇拉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侧脸线条显得有些紧绷，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你总不能用眼睛量吧。”
路克愣了两秒，随即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她答应了？！她居然答应了！
“有有有！我有！”他几乎是跳起来，冲向他那个扔在角落的工具袋，手忙脚乱地从里面翻出一个黑色的卷尺和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因为太激动，卷尺还掉在了地上，他赶紧捡起来，用衣服擦了擦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转过身，看到薇拉依旧站在原地，保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但身体似乎比刚才更加僵硬了一些，仿佛一尊精致的、易碎的古董人偶。
路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她面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平静：“那么……先从肩宽开始？可以吗？”
薇拉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点头。
路克小心翼翼地展开软尺。当他冰凉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绒裙料，轻轻触碰到她瘦削的肩头，试图找到准确的测量点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下纤细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的心脏也跟着那一颤，漏跳了一拍。
他屏住呼吸，动作放得极轻极柔，尽可能快速地测量着，嘴里报出数字，记录在笔记本上。每一个数据都精准无比，但他的全部感官却仿佛都集中在了指尖那极其有限的接触上，感受到了她丝绒裙料下的微凉体温，和她身体那种下意识的、无法完全掩饰的僵硬与紧张。
肩宽，背长，臂长……
每测量一项，他都谨慎地询问下一步，得到她几乎微不可闻的许可后，才继续下去。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画室里只剩下软尺拉动的细微声响，路克报数据的声音，以及两人之间那清晰可闻的、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既有路克的紧张，也有薇拉的不自在。
当测量到胸围和腰围时，这种紧张感达到了顶峰。路克的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他努力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尺度的刻度上，眼神不敢有丝毫偏移，动作规矩得像个机器人。他能感觉到薇拉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全身僵硬得像块石头，脸颊侧向他看不见的方向，耳根那抹淡红似乎加深了些许。
“好、好了……”路克飞快地记下最后一个数据，像是完成了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考试，赶紧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薇拉几乎在他退开的瞬间，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但依旧没有回头看他。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暧昧，还有一丝……完成了某种突破后的奇异松弛感。
路克看着笔记本上那一串精准的数字，脑海里己经自动开始根据这些数据调整他的设计草图，思考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她的身材优势，如何让服装既贴合又给予足够的活动空间……专业的思维迅速占据了上风，冲淡了刚才的旖旎尴尬。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果然……我之前估的腰围还是大了半厘米……肩斜的角度也比想象中更……”
“量完了？”薇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碎碎念。她终于转回身来，脸上己经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只是眼底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波澜，耳根的红晕也尚未完全褪去。
“啊？哦！量完了！谢谢你的配合，薇拉小姐！这些数据太重要了！”路克连忙点头，宝贝似的合上笔记本。
薇拉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整理了一下并并不凌乱的裙摆，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飘了过来，带着她一贯的、有点别扭的关心方式：
“记得把牛奶喝完。”
然后，她便像一阵风似的，迅速离开了画室，留下路克一个人，对着那杯己经半凉的牛奶和记录着她身体数据的笔记本，傻傻地站在原地，心里像是打翻了调色盘，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最后都化成了一个抑制不住的、大大的傻笑。
他拿起那杯牛奶，一饮而尽。
凉了，但好像……特别甜。
而此刻，快步走在回廊里的薇拉，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测量过的腰侧和肩膀，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软尺冰凉的触感和……某人指尖那小心翼翼的温度。
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笨蛋。”她极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嘟囔了一句，脚步却不知不觉地加快，仿佛要甩掉身后那间画室里弥漫的、让她心绪不宁的空气。
古堡深处，似乎传来阿尔伯特一声几不可闻的、了然的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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