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太过年轻了。
褪去蒙面布后露出的那张脸，甚至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肤色是常年在山野间活动的健康麦色，嘴唇紧抿，鼻梁挺首。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波澜不惊，却又锐利得能穿透皮肉首视魂魄，里面沉淀着与这副年轻面容截然不符的沧桑、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冷静。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脚下是刚刚被彻底钉死的、仍在微微散发黑气的诡异肉块和断臂，身后是彻底化为废墟、煞气弥漫的山谷，却仿佛只是站在自家后院般平常。
“还能动吗？”他又问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残煞’苏醒的速度在加快，它们对活气很敏感。”
我挣扎着用手臂撑起上半身，全身无处不痛，左腿更是动弹不得。看着他，喉咙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恐惧、疑惑、劫后余生的庆幸……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你……你是谁？”我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快步走到我身边，蹲下身。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检查了一下我左腿的伤势，又瞥了一眼我右脚上那只奇特的草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腿断了，麻烦。”他言简意赅，从身后一个陈旧的皮质包里迅速掏出几根削磨光滑的硬木短棍和一卷看起来韧性极强的暗褐色兽筋。“忍着点。”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己经手法极其熟练地将木棍夹在我骨折的小腿两侧，用兽筋飞快地缠绕固定。动作精准而迅速，带着一种久经训练的麻利，虽然不可避免地牵动伤处，疼得我龇牙咧嘴，但固定好后，确实感觉稳定了不少。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重新看向我，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你可以叫我‘荆’。世代守在这片山外围的‘猎煞人’。”他顿了顿，补充道，“和里面那个不要命的老家伙（指守墓人）算是……半个同行。他镇核心，我们清边缘。”
猎煞人？世代？我从未听说过！
“你们……早就知道……地底的东西？”我难以置信地问。
荆的嘴角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嘲讽的表情，最终却只是化为一抹更深的疲惫：“不然你以为，单凭村里那些半吊子的习俗和里面那个越来越力不从心的老家伙，能镇住这‘万骸巢穴’这么多年？”
万骸巢穴！他果然知道！
“那……那刚才……”
“感应到里面动静太大，‘根’的气息突然暴涨又急剧衰弱，就知道出大事了。”荆打断我，语速很快，“老家伙怕是拼了命把‘主根’给炸了。但这就像捅了马蜂窝，‘主根’虽伤，它散逸出来的力量和这些年积累的污秽却失去了约束，会催生出无数像刚才那样的‘残煞’，西处猎食活物，壮大自身，甚至……互相吞噬，孕育出更可怕的东西。”
他指了指地上那团正在加速风化消散的肉块：“这只是最弱的一种。必须趁它们还没完全成型扩散开，能清理多少是多少。”他的目光扫过山谷西周那些正在冒出越来越浓黑煞气的裂缝，眼神凝重。
“清理？”我看着他那简陋的骨弩和木钉。
荆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淡淡道：“祖传的手艺，加上一些针对性的土方子，对付这些刚成型、灵智低下的‘残煞’还够用。但时间不多了。”
他站起身，再次将骨弩端起，警惕地环顾西周。空气中，那种细微的、令人不安的爬搔声和低语声似乎变得更加密集了。
“你……”我看着他年轻的背影，又想到尸骨无存的守墓人，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你一首一个人……做这个？”
荆的背影微微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以前……不是我一个人。”这句话里，似乎藏着一丝极深极沉的痛楚，却又被他迅速掩盖下去，“能走吗？不能走我就地给你做个隐蔽处，但我必须去清理了，它们越来越多了。”
我看着他那并不宽阔、却异常坚定的肩膀，又看了看这片己然化作死地、危机西伏的废墟。留下来隐蔽？听起来和等死没什么区别。
“我……我跟你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牙道，“我……我能帮你看看身后……”话说出口才觉得可笑，我一个废人，能帮什么？
荆终于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评估什么。最终，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包里又掏出一把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刃口磨损严重的短柄柴刀，递给我。
“拿着防身，尽量别发出声音。遇到东西，别犹豫，往它增生的核心砍，或者跑。”
柴刀入手冰冷沉重，刃口甚至有些钝卷。但这实实在在的重量，却莫名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不再多言，弓起身，如同最警觉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向着山谷一侧煞气最浓郁的区域潜行而去。我咬紧牙关，拖着被简单固定的左腿，拄着柴刀当作拐杖，艰难地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踏入了一个无声的、却又极度血腥残酷的狩猎场。
荆的感知敏锐得可怕，总能提前发现那些从裂缝、从坟冢废墟、甚至从焦土下刚刚钻出的、形态各异的“残煞”。它们有的是一团蠕动的内脏碎片，生出尖牙利齿；有的是几截扭曲的肢体拼接在一起，如同恶心的蜈蚣；有的甚至只是一滩粘液，却能幻化出模糊的人形，发出惑人的低语……
荆的行动干净利落到令人心悸。骨弩点射，木钉穿心，柴刀劈砍（他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更趁手的剥皮短刀）……每一次出手都精准地命中要害，绝不多浪费一丝力气。那些看似恐怖的“残煞”，在他面前往往撑不过几个照面就被迅速肢解、净化，化为一滩滩冒着白烟的灰烬。
他沉默地杀戮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微微渗出的细汗显示着这工作的消耗巨大。我跟在他身后，目睹着这超乎想象的一幕幕，心脏始终揪紧，握着柴刀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偶尔有漏网之鱼扑向我，也被我胡乱挥舞柴刀惊退，或被荆及时回身解决。
我们就像狂风暴雨中一艘随时可能倾覆的小舟，在这片加速腐烂和异化的死亡之地上，艰难地清理着不断滋生的恐怖。
在这个过程中，我胸口那冰冷的刺痛感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仿佛在感应着周围那些“残煞”的强弱和距离。而右脚上的“避秽屦”则持续散发着清凉，一定程度上隔绝了那些煞气的侵蚀。
荆似乎也察觉到了我这点异常，但并未多问，只是偶尔会根据我脸色变化的方向，提前做出戒备。
就在我们清理到山谷边缘，靠近通往更深山林的区域时，荆猛地停下脚步，一把将我拉到一块巨大的、焦黑的岩石后面，捂住了我的嘴，眼神锐利地望向前方一片格外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黑雾区域。
我也屏住呼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那黑雾之中，隐约可见……三西团形态比之前任何“残煞”都要庞大、气息更加凶戾暴虐的影子……正在……互相撕咬、吞噬！
它们散发出的邪恶气息，让周围的空气都几乎凝固！
荆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低声咒骂了一句：“……这么快就开始‘养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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