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猛地一静。
所有的声音——爹粗暴的呵斥，马老三惊惶的抽气，远处模糊的村吠，甚至风吹过枯枝的呜咽——瞬间被抽空。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冲刷太阳穴的轰鸣，嗡嗡作响，震得脑仁生疼。
视线死死钉在脚踝上。
那道淤痕。
深紫色，近乎发黑，像一条毒蜈蚣，死死地、狰狞地缠绕在脚踝下方，脚背与小腿连接的骨节处。边缘清晰得可怕，微微凸起，甚至能看出细微的、仿佛无数道丝线反复勒陷的纹路。皮肉没有破，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僵硬感，触目惊心。
不疼，一点也不疼。
只有一种冰冷的麻木，从那道痕迹开始，丝丝缕缕地往上蔓延，冻僵了小腿，冻僵了膝盖，快要冻住我的心脏。
这不是磕碰，不是荆棘划伤。这分明就是……就是被什么东西长时间、死死地捆绑过！勒进了皮肉，勒进了血脉！
寿鞋……奶奶的寿鞋……
昨晚那冰冷刺骨、缎面滑腻的触感，那绣纹硌着皮肉的清晰感觉，轰然倒卷回来，比任何一刻都要真实！那不是梦！绝对不是！
“鬼……鬼缠身啊！”马老三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像是被踩了脖子的鸡，挎着的粪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干结的粪块滚了一地。他脸色惨白如纸，眼球暴突，指着我脚踝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仿佛我是什么瘟疫源头。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原本远远站着、准备散去的几个乡邻，脚步猛地顿住，惊疑不定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落在我的脚踝上。窃窃私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带着恐惧的审视。他们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之前的同情或疑惑，只剩下赤裸裸的惊骇和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恶。
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铁青中透着一股死灰。他眼里的凶光更盛，但深处那抹被我窥见的惊惶也骤然放大，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猛地一步上前，不是来看我的伤，而是粗壮的身躯像堵墙一样挡在我和马老三之间，也挡住了大部分投来的视线。
“放你娘的狗屁！”爹的咆哮声炸响，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色厉内荏，“瞎了你的狗眼！这是他不小心让坟边的荆棘缠的！再他妈胡咧咧，老子撕了你的嘴！”
他一边吼，一边猛地弯腰，捡起被我踢掉的破布鞋，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鞋扯烂，然后狠狠砸向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沉而狠戾：“穿上！给老子把脚遮上！丢人现眼的东西！”
破布鞋砸在我胸口，不疼，却让我浑身一哆嗦。
我没有动，只是死死盯着爹那双因为暴怒和恐惧而充血的眼睛。他不敢看我的脚，他的愤怒是冲着我，更是冲着那道他无法解释、也无法面对的淤痕。
“不是荆棘……”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耗尽了全身力气，“爹……你看见了吗？这不是……”
“我让你穿上！”爹猛地打断我，额角青筋暴跳，猛地抬手，似乎想一个耳光扇过来，但手举到半空，却又硬生生僵住。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脚踝，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那举着的手竟微微发起抖来。
最终，那一巴掌没有落下。他猛地收回手，喘着粗气，像一头被困住的焦躁野兽，转向周围那些被吓住的乡邻，挥着手臂驱赶：“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滚！都滚！”
乡邻们如蒙大赦，立刻低下头，脚步匆忙地西散走开，没人敢再多看一眼，甚至没人去扶一把在地、兀自哆嗦的马老三。转眼间，村口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和那个吓破了胆的酒鬼。
娘一首站在旁边，脸色比我好不了多少，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流，却不敢哭出声，更不敢上前来看我的脚。她只是用那种绝望又恐惧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爹，最后死死盯着地面，像是要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爹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弯腰，不是帮我，而是像拎破麻袋一样，粗暴地拽着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几乎是将我半拖半拽地往家扯。
“回家！给老子回家再说！”
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我踉踉跄跄地被他拖着走，那只没穿鞋的脚踩在冰冷粗粝的土路上，碎石硌着脚底，却远不及脚踝那道冰冷麻木的淤痕带来的恐惧。
我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马老三那双惊恐未定的眼睛，还有那座新坟的方向，仿佛有一道冰冷的、粘稠的视线，穿透距离，牢牢地钉在我的背上，钉在我那只的、印着诡异勒痕的脚踝上。
一路无话。只有爹粗重的喘息和我磕磕绊绊的脚步声。
院门被爹一脚踹开，又哐当一声死死关上，插上门栓。他把我狠狠往院里一掼，我重心不稳，摔倒在地，手肘磕在冰冷的石磨上，一阵钻心的疼。
爹看都没看我，扭头对着跟进来的娘低吼道：“去！弄盆热水来！再找块破布！”
娘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蹿进灶房。
爹这才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愤怒、恐惧、烦躁，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无措。他蹲下身，动作僵硬地抓起我那只脚。
他的手指粗粝冰冷，碰到那道淤痕的瞬间，我猛地一颤。他也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缩了一下。
淤痕在院子里明亮的光线下更加清晰可怖。深紫色的勒痕陷入皮肉，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微微。
爹的呼吸骤然加重，脸色更加难看。他死死盯着那痕迹，腮帮子的肌肉咬得咯咯作响，眼神闪烁不定。
娘端着一盆温热的水出来，手里拿着一块灰扑扑的旧布，抖得厉害，盆里的水晃出来不少。
爹一把夺过布，浸湿了，拧得半干，然后像是处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一样，咬着牙，用力地、几乎是发泄般地擦拭我脚踝上的淤痕。
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火辣辣地疼。热水浸过，那冰冷的麻木感似乎消退了一点点，但淤痕的颜色没有丝毫变淡，反而因为摩擦和热度，显得更加刺眼。
“使劲擦！给老子擦掉！”爹低吼着，额头上渗出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他擦得越来越用力，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不祥的印记从皮肉上抹去，从这桩邪门事里挣脱出来。
皮肤被擦破了，渗出血丝，混合着水渍，一片狼藉。可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如同长在了骨头里，纹丝不动，反而在破损的皮肤衬托下，愈发显得诡异阴森。
爹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彻底停止。他盯着那毫无变化的淤痕，攥着破布的手背青筋虬结，呼吸粗重得像是拉风箱。
院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盆里水波微微荡漾的声音。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那强撑的凶狠彻底崩塌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重重撞在木板上的声响，毫无预兆地，从堂屋的方向隐隐传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门板，砸进死寂的院里。
我们三个人同时僵住。
爹猛地扭头，骇然看向紧闭的堂屋门。娘手里的水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温水泼了一地，她捂住嘴，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
那声音……那声音很像……很像昨晚坟地里听到的……
但这一次，不是在冰冷的泥土下。
是在家里。
是在放着奶奶棺材……昨天奶奶曾经坐过的……那个堂屋！
“咚！”
又一声！更加清晰！更加用力！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耐烦地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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