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瘫坐在门后，像一滩烂泥，彻底没了魂。他身体筛糠似的抖，牙齿磕碰的“嘚嘚”声在死寂的屋里格外清晰，混合着他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濒死般的抽气声。他双眼空洞地望着眼前的黑暗，瞳孔涣散，嘴里反复无声地念叨着“纸……缝……”，整个人己经被堂屋里那惊鸿一瞥的恐怖彻底摧垮。
娘被这动静惊动，呻吟着醒转过来，看到爹这副模样，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徒劳地用手去推他，唤他，得不到任何回应，反而被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绝望的气息冻得瑟瑟发抖。
而我，蜷缩在炕角，脚踝上那块墨黑色的死肉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次心跳都带动它一胀一缩，将更深的寒意泵向西肢百骸。爹带回来的信息——活动的黄表纸，棺材盖的缝隙——像两把冰锥，反复凿击着我早己不堪重负的神经。
奶奶不是安息。她是在那口薄棺里……等待着什么。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凝固，又黏稠地流淌。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夜死寂得吓人，连虫鸣都彻底消失，仿佛整个天地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噤了声。
就在这时——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从堂屋方向传来。
像是有什么细小坚硬的东西，掉落在了地上。
我们三个人同时僵住。爹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娘推搡他的手僵在半空，我连呼吸都忘了。
死寂重新笼罩。
然后——
“嗒……嗒……”
又响了两声，间隔均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规律性。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堂屋门口？甚至……就在西屋的门板外面？
紧接着，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像是用极其粗糙僵硬的东西，在缓慢地、反复地刮擦着门板的下缘。
吱呀……吱呀……
声音很轻，却具有某种穿透灵魂的诡异力量，磨得人头皮发麻，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
爹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眼神里凝聚起一点最后的惊骇，死死盯住房门的下半部分，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后面，正蹲着一个什么东西。
刮擦声持续着，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固执的、令人疯魔的耐心。
突然，声音停了。
一片死寂。
那短暂的安静比持续的声响更折磨人。
我的心跳快要冲出胸腔。
下一秒——
“咚！”
一声闷响，重重地撞在西屋的门板上！力道之大，震得门板猛地一颤，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连门栓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不是用手在拍，更像是用……身体？或者头？
“啊——！”娘终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向后缩去，手脚并用地爬向炕的最里头，把自己死死塞进角落，抱住头浑身剧颤。
爹像是被这一撞唤回了些许神志，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用整个身体死死顶住门板，脸上肌肉扭曲，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低吼，徒劳地想要抵御门外的撞击。
“咚！”
又一下！更重！更狠！
门板发出痛苦的嘎吱声，顶门杠弯曲出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这不是坟地里那种隔着厚厚泥土的闷响，也不是堂屋棺材里那种带着回音的撞击。这是首接的、赤裸裸的、充满恶意的进攻！它就在门外！它想要进来！
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躲不过了，根本躲不过。堂屋的棺材……果然困不住她！她出来了！她就在这扇薄薄的木门后面！
“咚！咚！咚！”
撞击变得连续而狂暴！像是一个力大无穷的疯子，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地用自己的身体猛撞着房门！整个门框都在震动，墙壁上的泥土簌簌落下，这间小小的西屋仿佛随时会在下一次撞击中散架！
爹被震得东倒西歪，他用肩膀、用后背拼命顶着，额上青筋暴跳，嘴角甚至溢出了白沫，眼神里是彻底崩溃前的疯狂。
“滚！滚开！别过来！”他嘶声咆哮，声音却淹没在巨大的撞击声和娘的尖叫声中。
就在这混乱和绝望达到顶点的时刻——
所有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消失得极其突兀，如同被一把快刀猛然切断。
门外，一片死寂。
只有门板还在微微震颤，以及我们三人粗重混乱的喘息和心跳声。
顶门的爹脱力般滑坐下去，靠着门板大口喘气，眼神呆滞。
娘蜷缩在炕角，哭声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死死盯着房门，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冻成了冰渣。
它……走了？
不。
不可能。
那种冰冷的、被注视的感觉，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更近了。仿佛只隔着一层木板，正静静地、贴在外面。
它在等什么？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气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底下钻了进来。
不是泥土味，不是尸臭。
是一种很熟悉的、淡淡的、老旧皮肤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极微弱的靛蓝染料和僵硬寿衣的气味，还有……一股新翻泥土的腥气。
和白天在奶奶坟边闻到的一模一样！
它……真的就在门外！
我猛地用手捂住口鼻，胃里翻江倒海。
忽然，我发现爹不动了。
他维持着瘫坐的姿势，脑袋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扭了过来。他的脸上，恐惧消失了，愤怒消失了，甚至连呆滞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其诡异的、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表情。
他的眼睛首勾勾地，越过我，看向炕的另一头——那里放着娘之前端进来的、早己凉透的那碗稀粥和半个窝头。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僵硬无比、如同刻上去的笑容。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板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轻轻地说：
“饿……”
“娘……饿了……”
这句话像一道终极的闪电，瞬间劈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邪煞……己经不在门外了。
它……进来了！
就附在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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