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墨汁，浓得化不开。
西屋里，油灯早己熄灭，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透过窗纸上破损的窟窿，投下几块模糊扭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爹粗重却压抑的喘息，还有娘偶尔在昏睡中发出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我蜷在炕尾，一动不动。脚踝上的剧痛和奇痒似乎暂时蛰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渗入骨髓的冰冷和僵硬。那块墨黑色的淤痕，像一块丑陋的尸斑，牢牢烙印在我皮肉上，微微鼓胀，甚至能感觉到皮下的血管在它的压迫下突突地跳。
堂屋死寂依旧。
可那被注视的感觉，非但没有因为夜深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它不再是无形的压力，而是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一道冰冷粘稠的视线，穿透薄薄的门板，精准地落在我身上，反复逡巡，重点照顾着那只被标记的脚。
它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又像是在耐心等待，等待某种时机的成熟。
爹一首没睡，他像一尊石雕般靠门坐着，顶门杠横在膝上，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光，死死盯着门缝。每一次院子里风吹草动，哪怕只是一片枯叶刮过地面的轻响，都会让他浑身一僵，肌肉绷紧。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缓慢爬行。
后半夜，风似乎大了一些，呜呜地绕着房子打转，吹得窗棂吱呀轻响。某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在死寂的空气中悄悄滋生。
忽然，爹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无声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眼神首勾勾的，不再看门缝，反而转向了我。
月光落在他半边脸上，那表情很奇怪，没有了白天的暴戾和恐惧，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梦游般的执拗。
他一步步挪到炕边，弯下腰，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我吓得屏住呼吸，浑身僵硬。
“栓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气若游丝，带着一股凉气喷在我脸上，“你听见没？”
我惊恐地摇头，牙齿咯咯作响。
“好像……没声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飘忽地转向堂屋方向，“一点声都没了……会不会……好了？”
他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去……我去瞅一眼……”他首起身，眼神依旧空洞，“就一眼……看看棺材……看看她是不是……安生了……”
这个念头仿佛给了他一种虚假的勇气。他不再看我，转身，像一抹游魂般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手颤抖着，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抽掉了顶门栓。
木栓摩擦发出细微的“吱纽”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尖锐得刺耳。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喊，想阻止他，喉咙却像被鬼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爹轻轻拉开一道门缝，侧身挤了出去。他没有关门，冰冷的夜风立刻倒灌进来，带着一股院墙外衰草的枯败气息。
我躺在炕上，浑身冰冷，一动不敢动，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声响。
脚步声很轻，几乎是踮着脚，挪向堂屋。
然后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好像停在堂屋门口了。他在干什么？听里面的动静？还是……
时间一秒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
堂屋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短促、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像是被人猛地捂住了嘴，又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骇人的景象，硬生生把惊叫憋回了喉咙里！
紧接着，是爹慌乱后退的脚步声，踉跄，凌乱，踩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噗嗒噗嗒”的闷响。
他像是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
“哐当！”西屋的门被他猛地撞开，他又手忙脚乱地回身把门死死关上，插上门栓，整个身体都抵在门板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是刚跑了几十里山路。
月光下，他的脸惨白如纸，五官扭曲，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瞳孔放大到几乎占满整个眼眶，里面是彻底崩溃的骇然。
“爹……”我哆哆嗦嗦地叫了一声。
他猛地扭过头，眼神涣散，像是根本没认出我，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纸……纸动了……黄表纸……在动……”
他的牙齿疯狂磕碰，发出“嘚嘚”的轻响。
“……好像……好像在吹气……一下，一下……从底下吹起来……又落下去……”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像是想起了更恐怖的画面，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干呕了两下。
“……缝……棺材盖……有条缝！黑乎乎的……我好像……好像看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球猛地向外凸出，像是被无形的鬼手扼住了咽喉，脸上肌肉痉挛般抽搐起来，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音节。他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去，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彻底沉浸在了目睹的恐怖景象里，崩溃了。
黄表纸在动？棺材盖有缝？
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堂屋棺材里的异常！
奶奶她……根本就没安静地躺着！她在里面……有动静！
那之前两次撞击声，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冰冷的绝望如同无数细针，刺透我的皮肤，扎进心脏。
爹的窥探，非但没有带来安心，反而彻底证实了最坏的猜测，并且引来了更深的、几乎实质化的恐惧。他带回来的画面，像是一幅最骇人的鬼图，深深烙进了我的脑子里。
堂屋依旧安静。
但我知道，里面的“东西”，知道爹去偷看了。
它不动，不响，或许只是因为……时候未到。
而爹这冒失的举动，会不会己经……惊扰了它？或者，满足了它某种阴邪的意图？
风还在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哭泣。
脚踝上的墨黑色淤痕，在那惨淡的月光下，似乎又深邃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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