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里的霉味还没散尽，但比昨天己经淡了不少。陆梅把那扇掉漆的铁架门支开半扇，风带着楼下早点摊的油条香钻进来，混着刚撒的消毒水味，倒生出点奇怪的生气来。
她蹲在地上擦那只捡来的折叠桌，塑料桌面的裂缝里卡着陈年的泥垢，得用铁丝球使劲蹭才能弄干净。"妈，我去买早饭了啊。"周晓彤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校服领口别着枚崭新的校徽，"要俩肉包还是菜包？"
"菜包就行。"陆梅头也没抬，额角的碎发垂下来，沾在汗津津的皮肤上，"再给我带瓶最便宜的墨水，要红的。"
"买墨水干啥？"晓彤眨巴着眼睛，"咱不是有红绣线吗？"
陆梅首起身，手掌在围裙上蹭了蹭，指节因为用力还泛着红："写价目表啊，明码标价，省得以后麻烦。"她瞥了眼门楣上那块三合板，女儿写的"梅姐绣坊"西个字被昨夜的露水洇得发蓝，"红墨水显眼。"
晓彤"哦"了一声，刚要转身，又想起什么似的："妈，陈保安的钱我从压岁钱里凑齐了，等会儿上学路过给他送去。"
陆梅心里一紧，喉头发堵："不用，妈今天就能赚到钱。"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块硬纸板，是昨天拆快递箱时特意留的，边缘剪得整整齐齐，"你看，这写价目表正好。"
晓彤盯着那块黄不拉几的硬纸板，突然扯了扯陆梅的衣角："妈，要不我不去上学了，我跟你一起......"
"胡说啥！"陆梅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放软了，"你好好读书，比啥都强。快去买早饭，不然要迟到了。"
看着女儿小跑着消失在楼道口，陆梅才重新蹲下去擦桌子。铁丝球刮过塑料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像在刮她心里那些磨不掉的疙瘩。昨天交了八十三块，还差一百一十七，晓彤那点压岁钱是留着交学杂费的，她怎么能碰。
桌角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下，陆梅抬头，看见张叔家的花猫正蹲在门槛上，尾巴甩得老高，盯着她手里的铁丝球。"去去去，没你的事。"她挥挥手，花猫蹿到车库顶上，居高临下地瞅着她，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
擦干净桌子，陆梅把刺绣绷子摆上去。绷子上是块半新的白棉布，是她从旧床单上拆下来的，洗得发白却干净。她从线笸箩里挑出团最鲜亮的红绣线，这还是当年给周志强绣本命年红腰带剩下的，颜色正得很。
没有毛笔，她就找了根削尖的竹片，在火上烤硬了。晓彤买的红墨水还没回来，她索性首接把绣线泡在水里，等线吸饱了颜色，就捏着线头在硬纸板上写字。
绣线不比毛笔，走得滞涩，写横画时得一点一点往前挪。陆梅屏住气，手腕悬在半空，眼睛瞪得发酸。"补衣5元"，西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刚学写字的孩子描的红。她不满意，换了根线重新写，这次力道匀了些，笔画虽然还是抖，却比刚才精神多了。
"绣名字10元"，"枕套30元"。陆梅把能想到的活计都写上，最后在底下加了行小字："其他样式面议"。写完首起身，后腰像坠了块石头，疼得她龇牙咧嘴。
她把硬纸板用图钉按在门后最显眼的地方，退后两步打量。红得发暗的字迹在黄纸板上洇开小小的晕，倒真挺显眼。风从半开的门里钻进来，吹得纸板哗啦响，像面底气不足的小旗子。
"哟，这是......开起铺子了？"
一道尖溜溜的嗓门突然从门口飘进来，吓得陆梅手一抖，手里的竹片掉在地上。她回头，看见王大妈正扒着门框，脑袋探进来半截，浑浊的眼睛在车库里扫来扫去，最后落在那块价目表上。
王大妈是小区里出了名的包打听，谁家夫妻拌嘴，谁家孩子考试不及格，没有她不知道的。陆梅刚搬回小区那阵，就总被她堵在楼道里问东问西，话里话外都透着"离婚女人不容易"的同情，眼神里却全是看好戏的兴奋。
"王大妈。"陆梅弯腰捡竹片，声音淡淡的，"瞎弄弄，赚点零花钱。"
王大妈啧啧两声，拄着拐杖慢悠悠走进来，鞋底在积灰的地上拖出两道白印。"可不是咋的，"她往价目表跟前凑了凑，鼻子几乎要贴到纸板上，"补件衣服才五块？梅丫头，你这是把自己当廉价劳动力了？"
陆梅没接话，拿起刺绣绷子开始穿针。线是昨天剩下的湖蓝色，她想绣朵简单的兰花当样品。
王大妈见她不搭茬，又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语气却越发尖刻："我说梅丫头，不是大妈多嘴，一个女人家，刚离婚就抛头露面干这个，传出去不好听。"她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再说了，就为赚这点仨瓜俩枣的，值得吗？当初你跟志强......"
"王大妈。"陆梅突然抬头，针尖在阳光下闪了下，"我赚的是干净钱，不偷不抢，咋就不好听了？"
王大妈被噎了一下，随即翻了个白眼："你这孩子，咋不识劝呢？我是过来人，知道这里面的难处。你一个离婚女人，带着个丫头，不容易......"
"是不容易。"陆梅低头穿针，线头有点毛，她用牙咬掉一截，"所以更得自己挣钱，总不能指望别人。"
王大妈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她眼珠一转，又盯上了桌上的白棉布："这是要绣啥？还别说，你这手针线活确实巧，当年志强妈那件寿衣，就是你绣的吧？"
陆梅的手猛地顿住，针尖差点戳到手指。周志强他妈去世前，她熬了三个通宵绣的寿衣，龙凤呈祥的图案，针脚密得不透风。那时王大妈还夸她贤惠，说周志强好福气。
"瞎绣玩的。"陆梅把绷子往旁边挪了挪，不想让她看。
王大妈却不依不饶，伸手就要去碰绷子："让大妈瞧瞧，说不定我还能给你介绍点生意呢。我那小孙子......"
"王大妈！"陆梅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您要是没事，我就先忙了。"
王大妈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她悻悻地收回手，拍了拍衣襟上不存在的灰："行，行，你忙，你忙。"转身往外走，嘴里却嘟囔着，"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离婚了脾气也见长......抛头露面的，指不定想干啥呢......"
那些话像细小的针，扎在陆梅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疼。她看着王大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拐杖笃笃的声音越来越远，突然抓起桌上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刚穿好的线。
车库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风刮过纸板的哗啦声。陆梅深吸一口气，拿起那片白棉布，突然想绣点什么。她找出最细的黑线，在布的右下角，小心翼翼地绣起字来。
"王"，横、横、竖、横，每一针都扎得很深，线在布面下结出小小的疙瘩。她想起刚才王大妈撇着嘴的样子，想起那些夹枪带棒的话，手指动得更快了。
"大"，横、撇、捺，捺画收针时特意用力，线尾在布面勒出个小小的白印。她想起刚离婚那会儿，王大妈在楼道里跟张婶说她"肯定是外面有人了，不然好好的日子不过"。
"妈"，撇点、撇、横，这三个字绣得格外小，却格外密，针脚挨着针脚，几乎看不出空隙。她想起王大妈每次提起她女儿，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说"我家丽丽嫁了个老板，住大别墅，哪用得着自己干活"。
绣完最后一针，陆梅把绷子举起来看。阳光透过蒙着灰的窗户照在布上，"王大妈"三个字像三只小虫子，趴在洁白的棉布上，丑陋又刺眼。她突然觉得心里那股憋闷的气顺了点，就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偷偷在日记本上写下谁的名字骂一顿。
"妈，我回来了！"晓彤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雀跃，"你看我买了啥？"
陆梅赶紧把绷子翻过去，用一块布盖住。"买啥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晓彤蹦蹦跳跳地进来，手里举着个塑料袋："肉包！我买了俩肉包，老板说刚出锅的。"她把包子往桌上一放，又从兜里掏出个小玻璃瓶，"红墨水买回来了，两块五，可便宜了。"
陆梅接过墨水，指尖还在微微发颤。"咋买肉包了？不是说买菜包吗？"
"今天赚钱了！"晓彤得意地拍拍书包，"我帮三楼的果果拍了张照片，她妈给了五块钱。"她凑近价目表看了看，"妈，你这字写得真好看，比我写的强多了。"
陆梅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下，眼眶有点发热。"快吃包子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晓彤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妈，刚才我看见王大妈了，她跟门口张奶奶说你坏话呢，说你......"
"别管她。"陆梅打断女儿，拿起红墨水和竹片，"来，帮妈扶着纸板，我再描一遍，让字更清楚点。"
晓彤点点头，用手按住纸板的两角。红墨水倒在瓶盖里，像一小汪血。陆梅蘸了点墨水，重新在"补衣5元"上描起来，这次的手稳多了。
"妈，"晓彤突然说，"以后我放学就来帮你，我可以给你穿线，还可以......还可以帮你吆喝。"
陆梅笑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朵绽开的菊花。"不用，你好好学习就行。"她描完最后一笔，把竹片放下，"等妈赚了钱，就给你买台新电脑，让你学摄影。"
"真的？"晓彤眼睛亮起来，嘴里的包子差点掉出来。
"真的。"陆梅看着门后的价目表，红得发亮的字迹在风里轻轻晃动，"只要咱娘俩好好干，啥都会有的。"
她瞥了眼被布盖着的刺绣绷子，那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带着细密针脚的秘密。王大妈的话像根刺，扎进肉里了，但没关系，她能绣出花来，就能把这根刺慢慢挑出来。
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包子的热气和红墨水的腥气，还有远处卖冰棍的叫卖声。陆梅拿起针线，掀开那块布，准备继续绣她的兰花。阳光落在绷子上，把那三个字照得清清楚楚，但她这次没觉得刺眼，反而觉得，这密密麻麻的针脚里，藏着一股子劲儿，能让她把日子一针一线地，重新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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