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太阳刚爬过楼顶，陆梅攥着那串锈得发乌的钥匙站在三单元后墙根下，指节因为用力泛出青白。墙根下的车库门像块被遗忘的旧铁皮，绿漆剥落得露出底下的灰黑，门把手上缠着半圈枯黄的丝瓜藤，叶子早就烂成了泥。
她深吸了口气，混着潮湿泥土味的热风灌进肺里，把胸腔里那点仅存的勇气吹得晃晃悠悠。上周在物业办公室磨了三天，王主任才从积灰的抽屉里翻出这串钥匙，说这车库闲置五年了，原主搬去海南前连物业费都没结清。
"锈成这样，怕是得换锁芯。"身后传来周晓彤的声音，女儿背着半旧的双肩包，额头上还沾着汗珠，校服领口湿了一大片。
陆梅没回头，把钥匙插进锁孔。铁锈摩擦的"嘎吱"声像钝刀子割木头，她手腕使劲转了半圈，钥匙卡在里面纹丝不动。"别换了，省点钱。"她从裤兜里摸出半截锯条，这是昨天在废品站跟老刘要的，"当年你爸修自行车时，就用这个开锈锁。"
锯条在锁眼里来回蹭着，铁锈簌簌往下掉。陆梅想起十年前搬进这小区时，周志强也是这样蹲在车库前修锁，那时他还笑着说"以后咱家的车就停这儿"。后来车没买成，倒先把日子过成了这把锈锁，怎么拧都拧不开。
"妈，我来吧。"晓彤抢过锯条，她力气比陆梅大些，胳膊肘抵着门框使劲。突然"咔哒"一声轻响，锁芯弹开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陆梅推开车库门的刹那，一股浓重的霉味顺着门缝涌出来，混着机油、老鼠尿和腐烂树叶的气息，呛得她猛地后退半步。阳光斜斜地切进昏暗的空间，看得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墙角结着大片灰黑色的蛛网，地上堆着不知是谁家扔的破纸箱，几只潮虫慌慌张张地钻进裂缝。
"这地方能行吗？"晓彤捏着鼻子，声音瓮声瓮气的，"比咱家储藏室还破。"
陆梅没说话，抬脚踩在积灰的水泥地上，鞋跟陷进厚厚的尘土里。车库不大，也就十个平方，靠里墙摆着个掉漆的铁架，上面堆着锈迹斑斑的暖气片。她走到铁架前，伸手抹了把横杆上的灰，指尖立刻蒙上层黑。
"总比在家强。"她蹲下身，看着墙角那堆破纸箱，突然笑了笑，"你看这桌子，擦干净还能用。"
那是张被人遗弃的折叠桌，塑料桌面裂了道缝，但西条腿还算结实。晓彤帮着把纸箱挪开，两人合力把桌子拖到靠近窗户的地方。窗玻璃蒙着层厚灰，晓彤掏出纸巾擦出个圆洞，外面的蝉鸣声突然清晰起来，还有楼下王大妈跟人闲聊的嗓门。
"妈，你看这个。"晓彤从包里掏出个蓝布包，解开绳结露出个半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张阿姨说这是她年轻时的嫁妆，现在用不上了，给咱们先用着。"
陆梅摸着缝纫机的铸铁机身，冰凉的金属上还留着细密的划痕。她想起刚结婚时，自己攒了半年工资想买台同款，周志强却说"女人家学那玩意儿干啥，有这钱不如给我买瓶好酒"。那时候她的刺绣绷子总被他扔在沙发角落，说"绣这些破玩意儿能当饭吃？"
"咋弄来的？"陆梅的声音有点发紧。
"我昨天去她家帮着搬家，她看我盯着缝纫机发呆，就说......"晓彤低下头，手指抠着桌角的裂缝，"她说知道咱家的事，还说您手艺好，肯定能用得上。"
陆梅喉咙发堵，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布包，里面裹着她的刺绣绷子。绷子上还别着半截没绣完的帕子，是上周给三楼李奶奶绣的"寿"字，针脚细密得像模像样。她把绷子往桌上一放，塑料桌面发出轻微的颤音。
"先把这儿拾掇拾掇。"陆梅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她走到墙角拿起个破扫帚，"你去楼下小卖部买瓶消毒水，再要包洗衣粉。"
晓彤刚走到门口，就被一道粗声粗气的嗓门拦住了。"哎，这干啥呢？"穿深蓝色保安服的老陈扒着铁栏杆，手里的橡胶棍敲得栏杆当当响，"谁让你们在这儿动工的？"
陆梅拿着扫帚走过去，认出是小区的保安队长，上个月催缴物业费时来过家里。"陈师傅，我们想在这儿做点针线活，刚跟王主任说过的。"
老陈眯着眼打量车库里的动静，视线在刺绣绷子上打了个转，嘴角撇出道嘲讽的弧度："针线活？我看是想搞违章经营吧？"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王主任没跟你说？住改商得交管理费，先交两百块，不然这牌子我可就给你拆了。"
陆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楣，才发现不知何时被晓彤钉了块三合板，上面用红漆写着"梅姐绣坊"西个字，笔画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女儿的手笔。
"陈师傅，我们刚开张，还没赚钱呢......"陆梅的声音软下来，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能不能宽限几天？等有了生意......"
"少来这套！"老陈把橡胶棍夹在胳膊底下，掏出个皱巴巴的收据本，"规矩就是规矩，今天不交钱，这门就别想开。上个月三号楼的老张在车库卖水果，没交钱，第二天摊子就被掀了，你想试试？"
晓彤突然从兜里掏出个手机，屏幕亮着，是她刚查的页面："叔，我刚在网上查了，《个体工商户条例》里说，利用自有住宅从事经营活动的，只要不扰民，能办临时许可，没说要交这笔管理费。"
老陈愣了下，显然没料到这半大孩子还懂这些，脸涨得通红："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啥！这是小区规定！"他伸手就要去撕门楣上的牌子，"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叔！"陆梅猛地把晓彤拽到身后，扫帚柄攥得发白，"钱我交，但你得给开收据。"她摸遍了身上的口袋，掏出个用皮筋捆着的塑料袋，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最大面额是二十，"我这儿只有八十三块，剩下的明天给你送过去，行吗？"
老陈盯着那堆零钱，嘴角的肉跳了跳，最终还是接过钱数了数："明天上午十点前必须交齐，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他扯下张收据塞给陆梅，转身时嘴里嘟囔着"离婚女人就是事多"。
铁栏杆"哐当"一声关上的瞬间，晓彤突然"哇"地哭了出来。"妈，咱们凭本事吃饭，凭啥要给他钱？"她抹着眼泪踢了脚墙根，"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夜市摆摊！"
陆梅蹲下来帮女儿擦眼泪，指腹蹭过她晒得黝黑的脸颊。"哭啥，"她扯出个笑，声音却在发抖，"两百块换个地方安身，值当。"她把那半截锯条捡起来，塞进桌腿缝里，"你看这车库，虽然破，但不漏雨，能挡风，比啥都强。"
晓彤抽噎着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个面包："妈，你还没吃早饭吧？"那是块最便宜的豆沙面包，边角己经有点发硬。
陆梅咬了口面包，干得噎人，她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凉水，突然看见窗台上有株蔫巴巴的太阳花，不知是谁扔的，居然还活着。"晓彤，找个空瓶子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花连根拔起，根部还带着点湿土，"咱把它种上，等开花了，这儿就亮堂了。"
女儿跑去找瓶子的工夫，陆梅拿起刺绣绷子，穿好针开始绣那没完成的"寿"字。银针穿过布面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点。霉味还在鼻尖萦绕，但混着面包的甜香和女儿的脚步声，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
阳光慢慢爬过桌面，落在绷子上那片细密的针脚上，泛出淡淡的金光。陆梅低头继续绣着，一针一线，把日子里的破洞，慢慢缝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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