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库的铁门被撞开时，陆梅正趴在桌上给张叔的寿屏收针。黄灯泡悬在头顶晃了晃，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绷得紧紧的弓。门轴"吱呀"惨叫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顺着门缝灌进来，混着劣质烟草味，呛得她猛地抬起头。
周志强斜斜地倚在门框上，军绿色的夹克衫沾着黑糊糊的污渍，领口歪到一边。他脚边的台阶上还滚着个空酒瓶，玻璃在路灯下闪着冷光。"梅梅......"他含混地喊了一声，舌头像打了结，"我找着你了......"
陆梅的手猛地攥紧了绣花针，针尖深深扎进掌心。她盯着周志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三年前他就是这样醉醺醺地摔碎了她的刺绣绷子，嘴里骂着"绣这些破烂玩意儿能当饭吃"。
"你走。"她的声音比桌上的铁剪刀还冷。
周志强却踉跄着闯进来，沉重的脚步声震得货架上的线轴哗哗响。他打了个酒嗝，浑浊的眼睛在车库里扫了一圈："你......你真在这儿绣东西？"他看见墙上的价目表，突然嗤笑一声，"补件衣服五块？陆梅，你至于吗......"
"滚出去！"陆梅猛地站起来，桌上的寿屏被带得晃了晃，"这里不欢迎你！"
"我是你男人！"周志强突然提高嗓门，酒气喷在陆梅脸上，"我来看看我女人怎么了？"他往桌上一拍，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飘落在刺绣绷子上，"拿着！"
陆梅低头看，是张油腻腻的五十块，边角卷着毛边，还沾着块黑乎乎的污渍，像是从哪个饭馆的地上捡来的。她的胃里一阵翻涌。
"梅梅，我知道错了。"周志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手心烫得吓人，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耳边，"你跟我回去，咱复婚。我找着活儿了，在工地搬砖，一天能赚两百，我养你......"
陆梅用力甩开他的手，五十块钱被带得飘到地上。"周志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指着他的鼻子，声音发颤，"三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喝得酩酊大醉回来打我！"
"我那是喝多了......"
"喝多了就能打老婆？"陆梅抓起桌上的剪刀，"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
"你就怎么样？"周志强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以为你现在这样很体面？守着个破车库绣补丁，还不如跟我回去......"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五十块，重新拍在绷子上，这次用了力气，绷子上的丝线被震得松了几针，"五十块，够你补十件衣服了吧？拿着，跟我走......"
陆梅看着那五十块钱，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她抓起钱，劈头盖脸砸在周志强脸上："谁稀罕你的钱！"纸币滑过他的脸颊，落在他脚边的花盆里——那是晓彤昨天刚从学校移栽回来的太阳花，花茎上还顶着个小小的花苞。
周志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大概没料到陆梅会这样对他，愣了足足三秒钟，突然抬脚踹向那个花盆。"砰"的一声脆响，陶土花盆在地上摔得粉碎，潮湿的泥土溅得到处都是，有几块还溅在了陆梅刚绣好的"平安"符上。
那是她给楼上李奶奶绣的，老人家下周要去医院做心脏手术，特意来求个平安符。陆梅绣了整整两个晚上，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平安"两个字用的是最细的金线，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现在，深褐色的泥点像块丑陋的疤，糊在"安"字的最后一笔上。
"你疯了！"陆梅扑过去想抢救平安符，手指刚碰到布面就被周志强拽住。
"我疯了？"他把她往旁边一甩，陆梅踉跄着撞在缝纫机上，后腰磕在铁架上，疼得她倒抽冷气，"陆梅，你摸着良心说，我当年要是不托人给你找工作，你能进纺织厂？现在翅膀硬了，嫌我穷了是不是？"
"我从没嫌你穷！"陆梅扶着腰站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嫌你喝酒！嫌你打人！嫌你把我的刺绣绷子当柴烧！"她指着地上的碎花盆，"周志强，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跟三年前有什么区别？"
周志强被问得一愣，随即更加暴躁："我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陪领导喝酒才能拿到项目，你以为我愿意喝成这样？"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根烟叼在嘴里，"要不是我，你现在还在纺织厂当挡车工，哪有闲心绣这些玩意儿......"
"挡车工怎么了？"陆梅的声音突然拔高，震得灯泡又晃了晃，"挡车工靠自己双手吃饭，比你醉醺醺地回来打老婆强！"她捡起地上的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擦掉上面的泥点，可还是留下了块淡褐色的印子，"我现在绣三个枕套就能赚回这五十块，不用你养，也请你别来捣乱！"
"三个枕套？"周志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首不起腰，"陆梅，你醒醒吧！三十块一个枕套，你得绣到猴年马月才能给晓彤交学费？跟我回去，我保证以后不喝酒了，咱好好过日子......"
他伸手想去摸陆梅的脸，被她猛地躲开。"你的保证比这地上的碎花盆还不值钱。"陆梅把弄脏的平安符叠好，放进帆布包，"周志强，我们己经离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
"互不相干？"周志强的眼睛突然红了，他一把抓住陆梅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那晓彤呢？她是我女儿！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她？凭什么带她在这种地方受苦？"
"这里不苦。"陆梅挣不开他的手，只能咬着牙说，"至少在这里，我不用担惊受怕，不用看着你的脸色过活。晓彤也说，跟我在这里比以前开心......"
"开心？"周志强突然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包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你看我给她买了什么？她以前最想吃这个，你舍得给她买吗？"他把巧克力往桌上一拍，包装纸裂开个小口，露出里面金灿灿的锡箔，"跟我回去，我天天给她买，让她上最好的补习班......"
陆梅看着那盒巧克力，喉咙发紧。晓彤确实念叨过好几次，说同学过生日时吃过这种进口巧克力，但她每次都只是摸摸女儿的头，说"等妈赚了钱就给你买"。可现在看着周志强手里的巧克力，她只觉得刺眼。
"周志强，"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下来，"晓彤想要的不是巧克力，是个不喝酒、不打人、能好好听她说话的爸爸。这些，你给得起吗？"
周志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抓起桌上的巧克力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背对着陆梅说："我当年......我当年不该把你的刺绣绷子烧了。"
陆梅的心猛地一颤。她以为他早就忘了那件事，忘了她攒了半年工资买的紫檀木绷子，忘了上面还绷着给晓彤绣了一半的书包图案，忘了他是怎么当着她的面把它扔进煤炉，火苗舔着木头时发出的噼啪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车库门被他甩得哐当响，震得货架上的线轴又掉下来好几个。陆梅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碎花盆和那五十块钱，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
哭了没一会儿，她就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地上的泥土还没收拾，被弄脏的平安符躺在帆布包里，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她得赶紧把平安符洗干净，说不定还能补救；得把花盆碎片扫起来，别扎到明天来帮忙的晓彤；还得把那五十块钱捡起来，虽然恶心，但能换两包绣花线......
陆梅站起身，刚要去捡那五十块，突然发现钱上落了片小小的太阳花瓣，是从摔碎的花盆里掉出来的。她小心地捡起那片花瓣，嫩黄色的，还带着点湿气。
她找了个空罐头瓶，把花瓣放进去，又往里面倒了点水。然后拿起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碎陶片和泥土。扫帚碰到那五十块钱时，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两根手指捏着钱的边角，扔进了旁边的废品袋里。
收拾完残局，陆梅重新坐下，把弄脏的平安符铺在桌上。她找来块干净的湿布，蘸着温水一点点擦拭那个泥印。金线上的光泽被擦掉了不少，露出底下发白的布面，像道永远也消不掉的疤。
她叹了口气，从线笸箩里找出根金线，打算在那道疤上绣朵小小的梅花。针穿过布面时，她突然想起周志强最后说的那句话，想起他烧绷子时狰狞的脸，和刚才醉酒后躲闪的眼神。
也许他是真的后悔了，可有些伤害，就像这平安符上的印子，就算能绣上花盖住，底下的疤也永远都在。
陆梅低下头，继续绣着那朵梅花。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她的手上，落在细密的针脚上。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还有谁家窗户里传来电视的声音，琐碎又平常。
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晓彤会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给她带热乎乎的豆浆；王大妈可能会隔着铁门探个头，问她昨天的灯笼卖没卖完；赵淑兰说不定还会来抱怨哪个绣字歪了......日子还得继续，针还得往下扎，线还得往前引，就像她绣了无数遍的花，不管经历过多少风雨，总能开得热热闹闹的。
那朵梅花绣完最后一针时，天己经蒙蒙亮了。陆梅把平安符挂在通风的地方，看着晨光里那点新添的亮色，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拿起针线，继续绣起张叔的寿屏，针脚穿过布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在说：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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