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地打在窗纸上，晕开一片又一片的水痕，像谁在上面哭花了的脸。
陆梅站在堂屋的门框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斑驳的木门框，木屑簌簌地往下掉。她己经在这里站了快十分钟了，脚边的地面被她踩出了一个浅浅的坑。
刚才从李桂兰屋里出来，她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浑身发软。可脑子里那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她必须弄到钱，必须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周志强就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坐着，背对着她，手里夹着根烟，烟灰己经积了长长一截，快要掉下来了。他面前摊着一份报纸，眼神却没落在上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陆梅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和潮湿的霉味，呛得她嗓子发痒。她攥了攥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这点疼痛给自己壮胆，然后轻轻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志强……”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刚说了两个字就卡住了，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
周志强像是没听见，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陆梅的心往下沉了沉，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侧面，能清晰地看见他鬓角新冒出来的白发，还有眼角的细纹。这个男人，她跟了二十多年，可现在却觉得陌生得可怕。
“志强，我有话跟你说。”她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声音比刚才稍微大了点，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周志强这才缓缓地转过头，眉头皱着，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像是被打扰了好事：“什么事？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他的目光扫过陆梅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没有丝毫的关心，反而像是在看一个麻烦。
陆梅的心跳得厉害，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艰难地开口：“我妈……我妈她走了，后事需要钱……我刚才跟妈……跟婆婆借过了，她……她没同意。”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哽咽了，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赶紧用手背擦了擦，继续说：“我手里只有晓彤给的两千块，不够……志强，你能不能……能不能借我一点？哪怕……哪怕几千块也行，让我妈能走得体面些……”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这么卑微地求过谁，尤其是求这个本该是她最坚实依靠的男人。
周志强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手里的烟蒂摁在桌角的烟灰缸里，发出“滋啦”一声轻响。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着陆梅，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知道了。”
陆梅的心猛地一跳，燃起一丝希望，她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点祈求地看着他。
可周志强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从她头顶浇下来，瞬间把她浇得透心凉。
“家里的钱都在妈那儿管着，你也知道。”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身上没多少钱，最近开销也大。”
“可是……”陆梅急了，往前又走了一步，“那是我妈啊！她养我这么大，我不能让她走得太寒酸……志强，就当我求你了，行吗？以后我一定想办法还你……”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周志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露出了烦躁的神色：“你哭什么哭？我又没说不给你。”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在里面翻了翻，然后抽出一沓钱，扔在桌子上，“就这些，一千块，你先拿着。”
红色的钞票散落在桌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陆梅看着那一千块钱，愣住了。
一千块？
母亲的丧葬费、寿衣、棺材、还有请亲戚帮忙的回礼……哪一样不要钱？一千块，连买件像样的寿衣都不够。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不是因为钱少，而是因为周志强的冷漠和敷衍。这就是她的丈夫，在她痛失亲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只肯拿出一千块，还像是在打发叫花子。
“志强，这太少了……”她哽咽着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真的不够……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哪怕跟亲戚周转一下也行……”
“没有了！”周志强突然提高了音量，像是被她缠得不耐烦了，“我说了就这些！你以为钱是大风刮来的？家里开销多大你不知道吗？晓彤上学不要钱？妈身体不好不要钱？你弟那个无底洞还时不时来要钱！”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梅，眼神里满是嫌恶：“我告诉你陆梅，别得寸进尺！这一千块你要不要？不要就算了！”
陆梅被他吼得愣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她看着眼前这个面目有些狰狞的男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这就是她爱了二十多年的人吗？这就是那个曾经会在她生病时跑遍整个镇子给她买药的人吗？
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慢慢地伸出手，想去拿桌上的钱。手指刚触碰到钞票，鼻尖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甜腻的香水味。
这味道……
陆梅的手指猛地一顿，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志强。
这味道，和她在周志强衬衫领口闻到的那根长卷发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和他公文包夹层里那支口红的味道一模一样，和张倩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钱，他刚从钱包里拿出来的钱，竟然沾着张倩的香水味！
一瞬间，所有的悲伤、委屈、愤怒都像火山一样爆发了。陆梅看着周志强，眼泪还在流，可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冰冷的绝望。
他宁愿把钱花在那个女人身上，给她买珍珠发卡，带她去酒店，也不愿意多拿一点钱，让她的母亲走得体面些。
原来，在他心里，她和她的家人，真的一文不值。
陆梅慢慢地弯下腰，捡起桌上的一千块钱。钞票被她攥在手心，因为用力而变得皱巴巴的。那甜腻的香水味钻进鼻孔，像无数根针，扎得她心疼得快要窒息。
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周志强一眼，转身默默地往外走。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周志强看着她的背影，眉头皱了皱，嘴里嘟囔了一句：“真是晦气！”然后重新坐回椅子上，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陆梅走出堂屋，外面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身上冰凉刺骨。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走到院子角落的那棵老槐树下，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被雨声掩盖，显得那么微弱，那么绝望。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千块钱，那上面的香水味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她的脸上。
她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首到腿麻得失去知觉，首到眼泪流干了，嗓子哭哑了，才慢慢抬起头。
雨还在下，天空灰蒙蒙的，像是永远不会放晴了。
陆梅看着雨幕中模糊的老宅，看着那些紧闭的门窗，突然觉得这里像一个巨大的牢笼，而她就是那只被困在里面的鸟，无论怎么挣扎，都飞不出去。
可她不想再挣扎了。
累了。
真的太累了。
她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然后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很慢，却异常坚定。
手里的一千块钱被她捏得紧紧的，那甜腻的香水味似乎己经渗透进了她的皮肤里，刻进了她的骨头里。
但她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她或许还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不知道该去哪里凑钱给母亲办后事，但她知道，她不能再指望周志强了。
永远不能。
雨还在下，可陆梅的心里，却比这雨天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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