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的第一个周末，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周志强揣着两盒蛋白粉，磨磨蹭蹭地走到养老院门口，烟抽了三根，脚底下的烟头踢来踢去，就是没勇气进去。
护工小王在门口倒垃圾，看见他，笑着打招呼：“周先生，来看老太太啊？”
周志强“嗯”了一声，把烟蒂摁灭在垃圾桶里，“我妈……最近咋样？”
“还那样，时好时坏的。”小王擦了擦手，“前两天清醒了会儿，拉着我手不放，一口一个‘志强’，喊得人心疼。”
周志强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跟着小王往里走。走廊里飘着一股消毒水和老人味混合的味道，闷闷的，让人心里发堵。
李桂兰住的房间在走廊尽头，靠窗的位置。周志强走到门口，就看见他妈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门口，头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糊了一脖子。
“老太太，你儿子来看你了。”小王走过去，把李桂兰的头扶正，又拿毛巾给她擦了擦嘴。
李桂兰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周志强，没什么反应，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妈。”周志强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干。他把蛋白粉放在床头柜上，那上面还摆着个相框，是他小时候和李桂兰的合影，照片都泛黄了。
“你看，我说啥来着，志强心里还是有你的。”小王一边给李桂兰按摩胳膊，一边跟周志强说，“老太太这阵子总糊涂，但有句话说得特清楚。”
周志强愣了一下：“啥话？”
“总喊‘我错了’。”小王叹了口气，“一天能喊几十遍，有时候半夜睡着觉都喊，‘我错了……志强……我错了……’”
周志强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盯着李桂兰的脸，那张曾经总是紧绷着、充满威严的脸，现在松弛下来，爬满了皱纹，像块干枯的老树皮。
他从没听过他妈说“我错了”这三个字。从小到大，不管她做了啥，对的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他爸在世时，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她做主；他爸走了，她更是把他攥得死死的，上学、找工作、娶媳妇，没有一样不是她说了算。
他记得小时候，他考试没考好，她把卷子撕了，拿鸡毛掸子抽他，边抽边骂：“我让你不争气！我让你给我丢人！”他躲在桌子底下哭，她也不让他爸拉。
他记得谈第一个对象时，小雅长得好看，人也温柔，他是真心喜欢。可他妈说小雅是城里姑娘，娇气，花钱大手大脚，配不上他。他争辩了两句，被他妈指着鼻子骂“白眼狼”，最后还是分了。
他记得娶陆梅那天，他妈拉着他说：“这丫头老实，能干活，还能帮衬你弟，过日子就得找这样的。”他看着陆梅红着眼圈给他妈敬茶，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终究没说啥。
这么多年，他就像个提线木偶，被他妈拽着线走。他心里不是没怨过，可更多的是怕。怕她哭，怕她闹，怕她拿“我为你付出了一辈子”来压他。他不敢反抗，就把气撒在陆梅身上，觉得是陆梅占了本该属于小雅的位置，觉得是陆梅没本事，生不出儿子，让他在他妈面前抬不起头。
现在想想，陆梅有啥错？她勤勤恳恳地操持家务，对他妈恭恭敬敬，对女儿掏心掏肺。是他自己懦弱，不敢反抗他妈，就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到陆梅头上，冷暴力，发脾气，甚至……出轨。
“周先生，你咋了？”小王看周志强脸色发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有点担心。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二十年哑妻
周志强没说话，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护工刚才的话像根针，扎破了他心里那层厚厚的茧子。“我错了……”他妈神志不清的时候，喊的到底是啥错？是错把他管得太死？是错逼走了小雅？还是错用亲子鉴定拿捏了陆梅二十多年？
他想起陆梅在民政局门口说的那句话：“从你默许你妈拿亲子鉴定威胁我的那天起，就不是了。”当时他还觉得委屈，觉得陆梅狠心，现在才明白，陆梅忍了多久，痛了多久，才说出那样的话。
他想起女儿被他打的那一巴掌，女儿捂着脸哭，陆梅像头被激怒的母狮一样挡在女儿面前，眼神里的绝望和愤怒，他到现在才看懂。
他想起张倩卷着他的钱跑了，单位里人人背后戳他脊梁骨，他喝得酩酊大醉，去陆梅楼下堵她，想求她复婚，想让她再像以前那样包容他。可陆梅隔着铁门说：“周志强，我不恨你了，但也不爱了。”
那时候他不懂，觉得陆梅是铁石心肠。现在才明白，不是不爱了，是爱被他，被他妈，被这二十多年的磋磨，一点点耗尽了，连渣都不剩。
“嗬……强……”李桂兰突然伸出手，朝着周志强的方向抓了抓，嘴里含糊地喊着。
周志强抬起头，看见他妈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泪光在闪。他走过去，握住那只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手很凉，像块冰。
“妈，我在这儿。”他的声音有点抖。
李桂兰的手紧紧抓住他，力气大得不像个中风的老人。她张了张嘴，费劲地吐出几个字：“错……错了……”
周志强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他蹲在轮椅旁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像个孩子。积压了几十年的委屈、悔恨、愤怒，在这一刻全涌了上来。
他恨他妈控制了他一辈子，可他更恨自己懦弱，恨自己没本事反抗，恨自己把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别人，恨自己亲手毁了那个家，毁了陆梅的人生，也毁了自己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错了……”周志强哽咽着说，“妈，我也错了……我错了……”
他错在不敢反抗母亲的控制，错在把妻子当出气筒，错在对女儿冷漠粗暴，错在遇到问题只会逃避，错在首到失去一切，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护工小王在旁边看了，悄悄退了出去，把门虚掩着。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房间里压抑的哭声，和窗外越来越密的雨声。
雨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在为这个迟来的醒悟伴奏。周志强哭了很久，首到嗓子发哑，眼睛红肿，才慢慢停下来。
他站起身，给李桂兰盖好毯子，又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了点，一点点抹在他妈干裂的嘴唇上。
“妈，你好好养病。”他轻声说，“以后……我常来看看你。”
走出养老院，雨还在下。周志强没打伞，任由雨水浇在头上、脸上，和没干的眼泪混在一起。他站在路边，看着来往的车水马龙，第一次觉得心里那么空，又那么沉。
他掏出手机，翻到陆梅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按下去。
有些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有些伤害，一旦造成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能做的，或许只有不再打扰，或许……还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赎罪。
周志强抹了把脸，转身往公交站台走。雨幕里，他的背影显得格外落寞，却又好像比以前挺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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