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上了发条,绷得紧紧的,在码头腥咸的风和市场喧嚣的尘土里飞快滚动。张铎几个人,像是被扔进磨盘里的糙谷,被现实一遍遍碾压、打磨,褪掉最后那点不合时宜的学生气。
他们不再扎堆出现。更多时候是单独,或者两两一组,跟着阿强指派的不同“老师傅”,钻进南城最鱼龙混杂的角落。
张铎跟的是一个管仓库的老头,姓胡,干瘪得像根老柴,眼神却毒得很,手指一捻就能估出麻袋里货物的成色和斤两,对码头各个仓库的猫腻门儿清。张铎就跟着他,从清点库存开始,学着看那些弯弯绕绕的货单,分辨哪些损耗是正常的,哪些是被人做了手脚。他话少,眼睛却像钩子,死死钉在每一个细节上。胡老头起初不爱搭理他,后来见他学得拼命,人也沉得住气,偶尔才会从牙缝里挤出几句真东西。
曾国民被扔去跟了一个管人力的小头目,叫大傻。名号傻,人却精得流油,手下管着百十号装卸工。曾国民那身板就是最好的招牌,往那一站,闹事的刺头都矮三分。他学着怎么派活,怎么算工钱,怎么平衡那些拉帮结派的老乡团体,偶尔还得捏着鼻子调解工人为了争抢轻松的活引发的斗殴。他身上旧伤没好利索,动不动就疼得龇牙咧嘴,脾气反倒被磨下去不少,知道光靠拳头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迟然彻底钻进了账本堆里。龙叔手下不止一套账,明面的,暗里的,各个场子交上来的数目五花八门。迟然那双透过破碎镜片的眼睛,能飞快地从一堆数字里揪出不对劲的地方。哪个仓库的损耗率突然增高,哪个码头的小额管理费收取不及时,他都记在那个破本子上。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让人看不透,偶尔抬头看人时,眼神里都带着数字般的冷静。
变化最大的是苏凯荣。他没跟任何人,龙叔似乎给了他单独的任务。他消失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时身上有时带着淡淡的烟味,有时是尘土味,偶尔指尖还沾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像是车油或者铁锈的痕迹。他几乎不和人交流,眼神比以前更冷,像淬过火的刀锋,看人时都带着一股子刮骨的寒意。只有一次,张铎深夜回来,看见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用一块磨刀石,一下一下,极其缓慢地打磨着一把军刺的刃口,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的黑暗,不知道在想什么。张铎没打扰他,默默走开了。
他们偶尔会在龙叔宅邸碰面,吃饭,或者听候新的指令。但气氛再也回不到从前。曾国民有时想开个玩笑,话没出口,看到张铎沉静的脸和苏凯荣冰冷的眼神,就又咽了回去。迟然则总是埋头吃饭,吃完就回屋对着他的本子。一种无形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那是被背叛撕裂后尚未愈合的伤口,和各自背负的沉重压力共同作用的结果。
家庭的线,彻底断了。没人再提起。那沓冰冷的“安置费”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底。张铎有一次路过之前家住的那片筒子楼,远远地看了一眼。窗户黑着,他不知道父母是睡了,还是根本不在家。他站了很久,首到巡逻的联防队员用手电晃他,才低着头快步离开。那种有家不能回,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的痛苦,像钝刀子割肉。
杨宇凡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回来一些。他果然投靠了和盛,跟在瘦猴身边,似乎很得意,经常出入一些娱乐场所,出手阔绰。传来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什么“龙叔老了不行了”,“张铎那几个就是怂包”,甚至把他之前知道的、关于张铎他们的一些无足轻重的糗事也拿出来当笑料讲。
曾国民每次听到都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拼命。迟然则会默默地在那破本子上记下一笔,眼神冰冷。苏凯荣则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偶尔听到杨宇凡名字时,磨刀的动作会微微停顿一瞬。
只有张铎,听到这些消息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更沉默,做事更拼。他把所有翻涌的情绪——愤怒、屈辱、还有那丝不肯死心的、对过往情谊的痛惜——全都死死压进心底最深处,用理智的水泥层层封固。他知道,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龙叔在等,他们也需要时间变得更强。
机会,在一个闷热的傍晚悄然来临。
阿强找到刚核对完一批货单、满身灰尘的张铎:“龙叔要见你。”
书房里,龙叔正在泡一壶新茶,水汽氤氲。
“跟着老胡学了这么久,看出点什么没?”龙叔没抬头,随意问道。
张铎沉吟了一下,开口:“三号码头东区的三号库,库存不对。上报的损耗率比西区同类仓库高了两成,但看进出记录和货单,不该差这么多。管库的老王,和他小舅子开的那个‘顺利货运’,走货量有点太大了。”
龙叔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下:“还有呢?”
“人力那边,大傻手下有个叫‘黑皮’的工头,最近手头很阔,常请人喝酒。他负责的班次,装卸效率反而降了。我查过,他可能私下扣了工人的辛苦费,或者……吃了别家的好处,故意磨洋工。”
龙叔慢慢放下茶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满意。
“蛀虫哪里都有。”他淡淡说,“以前不动,是没必要。现在,”他顿了顿,“是该清一清了。这两个点,你去处理。要快,要干净。人手,你自己挑。”
这是考验,也是放权。
张铎心领神会:“明白。”
他没有挑很多人。只叫了曾国民和迟然。苏凯荣依旧不见踪影,他也没去找。
对付库管老王,张铎让迟然提前准备好了一整套清晰的账目对比和货物异常流通记录。他首接带着人堵在老王下班路上,没动粗,只是把那份记录拍在他怀里。
“王叔,龙叔让我来问问,这账目是怎么回事?”张铎语气平静,甚至带着点晚辈的客气,但眼神里的冷意让老王瞬间汗如雨下。
“还有,‘顺利货运’那边,好像用了不少库里的叉车和人力,这费用,是不是也该结一下了?”
老王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来问问题的,是来宣判的。那眼神,和他年轻时见过的龙叔,一模一样。
第二天,老王就“主动”辞了工,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南城,他那小舅子的货运公司也悄无声息地关了门。
处理工头黑皮,则交给了曾国民。国民没那么多弯弯绕,首接在工人们下工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把将正在吹牛的黑皮揪了出来,将他克扣工钱、吃喝嫖赌那点破事全抖落出来,最后把他揍得鼻青脸肿,扔出了码头。
“以后谁再敢喝工人的血,这就是下场!”曾国民指着在地上哼哼的黑皮,对着所有工人吼道。工人们沉默着,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两件事,处理得干净利落,没引起太大波澜,却像两声无声的惊雷,在龙叔掌控的体系内部炸响。那些原本有些小心思、或者看不起张铎这帮年轻人的老油条们,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沉默的、身上带伤的年轻人,不再是只会打打杀杀的刀,而是真正开始握刀的人了。
龙叔听到阿强的汇报后,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继续摆弄他的茶具。
但张铎能感觉到,周围人看他们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少了些轻视,多了些敬畏,甚至是一丝恐惧。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他们这把被背叛和苦难淬炼过的刀,才刚刚开刃。而磨刀石,绝不仅仅是这些内部的蛀虫。
南城的夜幕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淬火的刀,己准备好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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