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洞里的死寂,浓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曾国民庞大的身躯静静躺在那里,盖着张铎那件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外套,像一座沉默的、悲伤的山丘。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血液的甜腥、地下水的霉腐,还有死亡冰冷的气息。
迟然依旧瘫坐在不远处,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身体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他曾以为自己的算计是复仇的利刃,此刻却只觉得那刀刃反卷回来,割得自己血肉模糊。
张铎站着,如同一尊被血雨浇透后又冻结的石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具尸体,又仿佛穿透了他,望向了更遥远、更黑暗的虚空。他沾满兄弟鲜血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微微颤抖。
“埋了他”
这句话还在涵洞里低沉地回响,不带任何情绪,却重逾千斤。
良久,张铎动了。他走到涵洞角落,拿起那把原本用来挖藏东西坑洞的、锈迹斑斑的铁锹。动作僵硬,却异常坚定。
铁锹刮擦水泥地面的声音刺耳地响起,惊醒了沉浸在自责中的迟然。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张铎开始一下下地、机械地挖掘着涵洞深处相对松软的淤泥地。每一锹都似乎用尽了全力,泥土飞溅,沉默而固执。
迟然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过去,想帮忙。
“别动。”张铎头也不回,声音嘶哑冰冷,“看着入口。”
迟然的动作僵住。他明白,张铎不需要帮忙,他需要的是独自完成这场残忍的仪式。他默默地退到涵洞入口,握紧了匕首,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的黑暗,耳朵却无法忽视身后那一声声沉闷的、如同敲在心脏上的掘土声。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坑洞一点点加深、扩大。
终于,挖掘声停止了。
张铎走回来,俯身,小心翼翼地将曾国民的尸体抱起。他很重,但张铎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个刚挖好的土坑。
他将曾国民轻轻放入坑中,尽量让他保持一个相对安详的姿势。然后,他蹲在旁边,久久地凝视着兄弟那张被血污和痛苦定格的脸。
他伸出手,缓缓地,将曾国民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
“兄弟,”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岩石摩擦,“走好。你的债,我扛着。”
没有多余的誓言,没有痛哭流涕。只有一句最朴素的承诺,却蕴含着滔天的恨意和决绝。
他站起身,开始一锹一锹地将泥土推回坑中。泥土掩盖了血迹,掩盖了伤痕,掩盖了那张熟悉的脸庞,最终将一切归于平整。
一个曾经鲜活、憨首、力大无穷的生命,就这样被埋葬在这肮脏、阴暗、不见天日的下水道深处。
张铎用铁锹将泥土拍实,然后站在那里,低着头,如同一尊守墓的石像。汗水混合着之前溅上的血水,从他额角滑落。
迟然默默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看着那片新翻的泥土,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是我…我的主意…害了他…”迟然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自我厌恶。
张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空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极致痛苦和仇恨淬炼过的、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害他的,是‘公司’,是‘荣叔’,是龙老狗和瘦猴。”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账,以后自己算。现在,我们要算的,是他们的总账。”
他走到那片用曾国民鲜血写就的“公司”和“荣叔”字迹前。血迹己经半干,变得暗红发黑,在水泥地上狰狞刺目。
“荣叔…”张铎咀嚼着这个名字,像要咬碎它的骨头,“怎么找?”
迟然强迫自己从悔恨中挣脱出来,大脑在巨大的压力下被迫高速运转。他推了推空镜框,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虽然深处依旧藏着痛苦。
“国民说…他是‘公司’的代理人…级别肯定不低…不会轻易露面…”迟然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逻辑逐渐清晰,“这种人…要维持体面…一定有公开的、光鲜的身份做掩护…可能是商人…也可能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港商或者侨商!最近南城不是在搞招商引资吗?很多外面来的大老板!‘公司’用这种身份做掩护最方便!”
方向瞬间清晰了许多!
“怎么确认?”张铎问。他们不可能去查招商引资的名单。
“这种人…到了地方…必然要拜码头…要么和龙叔接触…要么…和更高层的人接触…”迟然的大脑飞速过滤着信息碎片,“…但国民说‘公司’对龙叔和和盛都不满…可能不会首接接触…”
他猛地抬起头:“…还有一种可能!他会先去最能收集消息、又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哪里?”
“——‘金凰’歌舞厅!”迟然脱口而出,“那是市里第一家合资歌舞厅,背景很硬,龙叔和和盛的人都很少去捣乱,去的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和外面来的老板!那里是南城消息最灵通的上层社交场!”
一个他们从未接触过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张铎沉默了片刻。去那种地方,对他们这两个如同下水道老鼠一样的人来说,无异于自投罗网,风险极大。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
“怎么进去?”
“需要行头…需要钱…很多钱。”迟然看向他们藏“战利品”的地方,那些零散钞票远远不够,“而且…需要个由头…”
硬闯肯定不行。需要伪装,需要融入。
张铎的目光扫过涵洞,最后落在那两把砍刀和之前搜刮来的、一些看似无用的“战利品”上——包括从陈瞎子那里顺手牵羊来的几盒未开封的洋烟。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型。
“行头…可以去‘借’。”张铎的声音冰冷,“至于由头…”
他拿起一盒洋烟,掂了掂:“我们就去送份‘礼’。”
夜色深沉。南城边缘一栋新建的、看起来颇为气派的干部楼。一个明显刚应酬完、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夹着公文包,哼着小调,踉跄着走向楼门洞。
就在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的瞬间,阴影里猛地伸出两只手,一把将他拖进了旁边的绿化带!
呜咽和挣扎声短暂响起,又迅速平息。
几分钟后,张铎和迟然从绿化带里走出来。张铎换上了一件勉强合身的、带着酒气的的确良衬衫和一条西裤,虽然皱巴巴,但比之前那身好太多。迟然则套了件略显宽大的夹克。
张铎手里提着那个男人的公文包,里面有些文件和一个鼓鼓的钱夹。
“够了吗?”张铎晃了晃钱夹。
迟然快速清点了一下,点点头:“够了。赶紧走!”
两人迅速消失在南城的夜色中,留下那个被扒得只剩裤衩、捆得结结实实、塞住嘴巴扔在灌木丛里的倒霉蛋。
涵洞里,两人换上行头,用冰冷的积水尽量擦洗干净脸和手。看着彼此不伦不类的打扮,却谁也笑不出来。
“记住,我们是从省城来的…做…做电子元件生意的…”迟然快速编造着身份,尽力模仿着那种小老板的腔调,“…听说‘金凰’好玩,来见见世面…这烟,就是给里面管事的人的‘见面礼’…”
张铎点点头,将一把匕首贴身藏好,将那盒洋烟塞进公文包。
他们如同即将踏上陌生战场的士兵,进行着简陋而悲壮的准备。
站在涵洞口,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埋葬着兄弟的泥土。
“走了。”张铎的声音低沉平静。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涵洞,走向那片灯红酒绿、却可能比下水道更加危险的未知之地。
南城的霓虹第一次离他们如此之近,光芒却冰冷如刀。他们不再是躲藏在阴影里的复仇者,而是要主动踏入猎场,去寻找那头隐藏最深的巨兽。
血誓己立,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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