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质的确良衬衫摩擦着皮肤，带着陌生人的汗味和酒气。西裤有些紧绷，行动远不如粗布裤子方便。张铎和迟然站在昏暗的巷口，望着远处“金凰”歌舞厅那炫目耀眼的霓虹招牌和门口衣着光鲜、鱼贯而入的男男女女，感觉自己像是误入另一个世界的怪物。
紧张感如同实质，攥紧了他们的心脏。这一步踏出去，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等等。”张铎突然开口，声音在喧闹的城市背景音中显得异常低沉。
迟然疑惑地看向他。
张铎的目光没有看歌舞厅，而是投向了更远处、城市另一片被阴影笼罩的、低矮破旧的棚户区。那是南城最早的一批工人宿舍区，也是曾国民家所在的地方。
“国民…”张铎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得让他家里人知道。”
迟然身体微微一僵。告诉曾国民家里人？怎么告诉？说他儿子被人乱刀砍死，埋在了下水道里？这无异于又是一次残酷的打击，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铎哥…太危险了…”迟然低声道，“龙叔和和盛的人可能…”
“不能让他就这么没了。”张铎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悄无声息。得送点东西回去。”
他说的不是消息，是“东西”。钱。曾国民拼命，甚至最终送命，某种程度上，不也是为了能让家里好过点吗？
张铎从那个顺来的钱夹里，抽出厚厚一沓钞票，又把他们之前攒下的钱也拿出一大半，用一块破布仔细包好。
“我去。”张铎道，“你在这等着。如果我半小时没回来…”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不行！太冒险了！”迟然急道，“我去！我腿脚不方便，反而没那么显眼。你目标太大！”
张铎看着迟然，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焦急和坚持，沉默了片刻，最终将那个布包递给他：“放在门口就行，别露面，别说话，敲了门就走。绕路回来。”
迟然重重点头，将布包小心翼翼塞进宽大夹克的内兜，深吸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快速融入通往棚户区的小路阴影中。
张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点燃了一支从那个倒霉干部那里摸来的香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内心的焦灼和那片沉重的新土带来的窒息感。他看着迟然消失的方向，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国民的家…他以前去过一次。低矮的平房，永远堆着捡来的废品，国民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娘，还有他那个早早辍学、在街边摆摊修鞋的妹妹…那点钱，或许能让他们撑一段时间，但能弥补失去儿子的痛苦吗？
他又想到了杨宇凡。那个叛徒。他的家又在哪里？好像是在更破旧的城郊结合部，有一个嗜赌如命的父亲和一个懦弱的母亲？杨宇凡走上这条路，是不是也想逃离那个家？
仇恨之下，一丝复杂难言的悲凉悄然蔓延。他们这些人，似乎从出生就陷在泥潭里，挣扎着想爬出去，用的方式却只是让自己越陷越深，最终把身边的人也拖入深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铎的烟抽完了一支又一支。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去找迟然时，一个一瘸一拐的身影终于从阴影中重新出现。
迟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额头上带着冷汗，但眼神却完成任务的坚定。
“放了。”他喘着气，低声道，“我绕到后面，从他家厨房的破窗户塞进去的，扔进去就跑了。听到里面他妹妹惊叫了一声…应该…应该拿到了。”
张铎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用力拍了拍迟然的肩膀：“好。”
了却一桩心事，但另一桩更沉的心事又压了上来。杨宇凡…那个叛徒…他的家人呢？
张铎的眼神瞬间又冷了下去。叛徒的家人，不值得同情。甚至…某种阴暗的念头在滋生——是不是该让那个叛徒也尝尝失去亲人的痛苦？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祸不及家人。这是底线。一旦跨过，他们就真的和龙叔、和盛那帮人没有任何区别了。
“走。”张铎甩掉烟头，用脚碾灭，将所有的情绪再次死死封入心底那片冰冷的冻土，“该去会会那位‘荣叔’了。”
两人整理了一下并不合身的行头，互相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朝着那片灯红酒绿走去。
越靠近“金凰”，空气中香水和酒精的味道就越发浓郁。门口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门童用挑剔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试图进入的人。
张铎和迟然这身皱巴巴、明显不合身且气质格格不入的行头，立刻引起了门童的注意。
“两位先生，有预约吗？”门童挡在前面，语气还算客气，但眼神带着审视。
迟然上前一步，努力挤出一点市侩又略带紧张的笑容，模仿着那种没见过太大世面的小老板腔调：“呃…没有预约…听说咱们这儿是南城最好的场子，特地从省城过来玩玩…长长见识…”他边说，边看似不经意地拍了拍手里的公文包。
门童显然见多了这种想进来开眼界的小老板，神色稍缓，但依旧没有让开的意思：“不好意思，先生，我们今晚有私人派对，接待能力有限…”
就在这时，张铎上前一步，没有说话，只是从公文包里首接拿出那盒未开封的洋烟，塞进门童手里。动作干脆，甚至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
门童愣了一下，看清烟盒上的外文标识，眼神微微一亮。这烟可不便宜，而且市面上少见。
张铎这才开口，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却带着一种奇怪的压迫感：“行个方便。我们就喝一杯。”
门童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烟，又看了看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沉默冰冷，一个看似紧张却眼神闪烁，不像普通人，但也看不出具体路数。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侧身让开，压低声音：“进去低调点，别惹事。”
“谢了。”迟然赶紧点头，和张铎一前一后走进了那扇沉重的、包着丝绒的大门。
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瞬间如同潮水般将他们淹没。炫目的旋转灯球将光怪陆离的光斑投射在每一个角落。空气中混合着高级香水、雪茄、酒精和汗液的复杂气味。舞池里挤满了疯狂扭动的身躯，卡座里是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的男男女女。
这是一个他们从未接触过的、纸醉金迷的世界。
两人站在门口，如同闯入异域的原始人，瞬间被这巨大的声浪和浮华气息冲击得有些目眩。
猎场，就在眼前。
而猎物——“荣叔”，又会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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