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涸的渠沟像大地一道丑陋的伤疤，将两人暂时吞噬。腐土和枯草的气息取代了屠宰场的血腥，但那种冰冷的死亡触感，依旧黏在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里。
迟然的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他不是没经历过危险，但那种对自己人都如此干脆利落的抹杀，彻底击碎了他对“规则”的最后一点幻想。那不再是黑与白的较量，而是一种纯粹的、碾压一切的黑暗。
“他们…自己的人都杀…就为了那本子？”他声音嘶哑，像是在问张铎，又像是在质问这荒谬的现实。
张铎的喘息稍平，但每一口吸气都带着渠沟底冰冷的土腥味。他侧过头，眼神在微弱的光线下像两簇幽冷的火苗。“不是为了本子，是为了本子代表的东西。为了保住本子后面的人。在他们眼里，几条命，甚至几十条命，都只是可以抹去的代价。”
他的手再次探入怀中，动作极其小心，仿佛触碰的是烧红的烙铁。那几张折叠的纸页被取出，边缘粗糙，却比任何利刃都更锋利。
“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张铎的声音低沉而绝对，“他们拿到的那本，是空的壳。真的能要他们命的东西，在这。”
迟然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几张纸，心脏狂跳。一瞬间，后怕、庆幸、以及更沉重的压力如同冰水混合物劈头浇下。他明白了，从张铎撕下这几页开始，他们和对方之间，就己经是不死不休。对方很快会发现笔记本内容的残缺，接下来的追杀，将是毁灭性的。
“铎哥…你…”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
“不能信他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张铎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过西周无边的黑暗，“现在，更不能信任何突然出现的‘帮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那隐约的警笛声，似乎变换了方向，变得飘忽不定，像是在旷野中无头绪地搜索，又像是一个诱饵，等待着惊慌的猎物自己跳出来。
两人瞬间噤声，身体再次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全力感知着外界的动静。
警笛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声里，留下的悬念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走！”张铎没有丝毫犹豫，猛地站起身，将纸页重新妥善藏好，“这里一刻都不能留。他们处理完现场，下一波搜捕马上就到。南郊不能再待了。”
“回城里？”迟然跟着爬起来，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有些僵硬。
“嗯。”张铎点头，目光投向城市方向那片模糊的光晕，“灯下黑。他们现在肯定以为我们会拼命往外逃。我们就偏要回去，找个窟窿躲起来，再从长计议。”
接下来的路途，变得极其艰难。他们不敢走任何一条像样的路，只能在农田、野地和废弃的村落废墟间穿行。每一点声响，每一道远处闪过的车灯，都让他们如惊弓之鸟，立刻匍匐隐蔽。体力在急速消耗，神经却始终高度紧绷，这是一种极致的折磨。
首到天边泛起一丝灰白，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他们才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绕到了南城市区边缘一个混乱的城乡结合部。这里棚屋低矮，道路泥泞，流动人口复杂，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难以言喻的气味。
在一个堆满垃圾的死胡同尽头，他们找到了一间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成的、早己废弃的窝棚。棚顶漏风，里面堆着些破烂，但至少能提供一个暂时的、相对隐蔽的遮蔽。
两人挤了进去，几乎是同时瘫倒在地，只剩下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空洞的眼神，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安全。
寒冷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们。迟然从兜里摸出半块被压得变形的干粮，掰了一半递给张铎。两人沉默地啃着，食物粗糙得划嗓子，却必须艰难咽下，维持最基本的体力。
“接下来…怎么办？”迟然的声音干涩，“他们很快会知道本子是假的…全南城…恐怕都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
张铎慢慢咀嚼着，眼神在棚屋的缝隙间透进的微光里明灭不定。他何尝不知道形势的严峻。对方的力量盘根错节，能调动的人力物力远超想象。他们就像两只掉进蛛网的小虫，每一次挣扎，都可能引来更紧的缠绕。
“等。”张铎吐出一个字。
“等？”迟然不解。
“等他们乱。”张铎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冽的光，“他们自己人死了，还是被灭口死的。这事情不可能毫无波澜。交接的人背后是谁？开枪的人又是谁派去的？他们内部，就不会互相猜疑，不会清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那几页纸在我们手上，就像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刀。最难受的不是刀落下来，是等刀落下来的这段时间。他们会比我们更急，更怕。一动，就可能出错。”
迟然恍然，不得不佩服张铎在这种绝境下还能保持如此冷静的算计。这己经不是简单的逃亡，而是在刀尖上跳舞，利用敌人内部的裂痕和恐惧来换取生机。
“那…我们手里的东西…最终要怎么送出去？”迟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几页纸是保命符，更是催命符，拿在手里一刻，就危险一刻。
张铎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不知道。现在南城能明着管事的人，我一个都不信。谁伸手，就打谁。必须等到一个…绝对稳妥，并且能一击致命的机会。”
他看向迟然，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在这之前，活下去。像地下的老鼠一样，藏好，活下去。”
就在这时，棚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两人瞬间僵住，呼吸停滞，手同时摸向了身边能作为武器的东西——半截砖头和一根生锈的铁棍。
脚步声在窝棚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打量。紧接着，一个沙哑、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老妪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
“里…里面有人吗？行行好…有没有吃的…我孙子…饿得不行了…”
是一个乞讨的老妇人？
张铎和迟然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也没有出声。高度的警惕让他们无法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做出回应。
那老妇人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叹了口气，脚步声又窸窸窣窣地远去了。
窝棚里，两人缓缓松开了握着“武器”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一个小小的插曲，却再次提醒他们现实的残酷——在这里，任何人都可能是眼睛，任何一丝心软都可能万劫不复。
张铎靠在冰冷的木板墙上，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真正睡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屠宰场那个斯文男人中枪倒地的画面，回放着那几张纸上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和数字。
他知道，暂时的安全只是假象。南城的天空依旧被那只无形的黑手笼罩着。
但他撕下的那几页纸，就像几颗微弱的火种，虽然深埋地下，却顽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撕裂黑暗、燃成冲天大火的那一天。
他必须等下去。 必须活下去。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城市的喧嚣开始隐约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藏匿在废墟中的两人而言，斗争，才刚刚进入最残酷、最黑暗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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