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苑的门被人从外面叩响了,三下,不轻不重。
雪雁跑去开了门,是一个脸生的二等丫鬟,穿着簇新的绿绸比甲,见了人,下巴抬得高高的。
“夫人有令,暖香坞设了诗会,请各房姑娘都过去。”
那丫鬟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落在沈月瑶身上时,带了些许轻慢。
“老爷今日也得闲,随口问了句二姑娘的身子如何了,夫人便想着,让二姑娘也去热闹热闹,散散心。”
说完,便屈了屈膝,转身走了,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上这里的寒气。
雪雁关上门,脸上的忧色藏也藏不住。
“姑娘,这……”
沈月瑶正临着窗,手里捧着一本旧书,指尖因寒冷而微微泛白。
她听见了。
父亲随口的一句问。
便是这句问,让她今日必须去。
“去把那件月白色的素面褙子拿出来吧。”她的声音很平淡。
雪雁有些迟疑:“可是姑娘,那件衣裳太素净了,料子也薄,您身子受不住寒的。”
沈月瑶放下书卷,抬眼看向她。
“就是要它素净。”
“就是要它单薄。”
雪雁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是啊,一个大病初愈、不得宠的庶女,若是穿得花团锦簇,只会招来更多的口舌。
示弱,永远是最好的伪装。
暖香坞里,地龙烧得十足,温暖如春。
上好的银霜炭在鎏金香炉里静静燃烧,吐出袅袅的、带着百合香气的青烟。
吴紫溪端坐在主位上,身边围着几位前来做客的官家夫人,言笑晏晏,一派主母风范。
底下,沈嘉敏穿着一身大红的撒花袄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如同众星拱月般被一群世家小姐簇拥着,笑声清脆张扬。
沈月瑶走进来的时候,满室的欢声笑语,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月白褙子,里面是一件半旧的浅青色交领中衣,
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素银簪子松松地挽着,未施半点脂粉。
那张脸,却像是被冬雪洗过一般,清丽绝尘,眉目间带着一丝病弱的疏离,反而比满室的锦绣华服,更夺人眼球。
沈嘉敏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嫉恨的火苗在她眼中一闪而过。
她最恨沈月瑶这张脸。
吴紫溪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化为一抹慈爱的微笑。
“瑶儿来了,快过来坐。”
她指了指最末尾的一个位置。
“你身子弱,就坐在火盆边上,暖和些。”
沈月瑶依言走过去,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动作轻缓,带着几分力不从心。
“见过母亲,见过各位夫人、姐姐。”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不远处的屏风后,隐约能看到几个男人的身影,为首的正是沈文博。
他的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在沈月瑶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诗会照常进行。
在座的小姐们大多有些才学,轮流吟诵着早己备好的诗稿,内容无外乎咏梅、赞雪,辞藻虽还算华丽,却总少了些灵气。
沈嘉敏压轴出场,她清了清嗓子,吟了一首七言。
“琼枝玉骨不染尘,傲立霜雪见精神。”
“遥知不是寻常物,自有清香动乾坤。”
诗不算绝佳,但胜在应景,又出自嫡出大小姐之口,立刻引来一片喝彩。
“嘉敏妹妹真是才思敏捷。”
“这首咏梅诗,意境不俗呢。”
沈嘉敏在众人的吹捧中,脸颊泛起得意的红晕。
她的目光一转,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里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沈月瑶身上。
“说起来,二妹妹素来聪慧,书也读得比我们多。”
她笑盈盈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今日这般雅集,二妹妹何不也作诗一首,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月瑶身上。
吴紫溪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嘴角挂着一丝莫测的笑意,没有阻止。
一位与沈嘉敏交好的小姐立刻附和道:“是啊,沈二小姐也来一首吧。”
沈月瑶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恐。
“姐姐说笑了,我身子不爽,脑子也钝得很,哪里作得出什么诗来。”
“哎,二妹妹这就谦虚了。”
沈嘉敏不依不饶,步步紧逼。
“父亲可还看着呢。”
她刻意提高了音量,确保屏风后的沈文博能听见。
“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咱们就以‘风’为题,如何?”
“风,无形无相,最是考验功底。”
“妹妹大病初愈,想必对这穿堂入室的寒风,体会最深。”
这番话,句句都是“体谅”,字字都淬着毒。
她就是要让沈月瑶在众人面前,在父亲面前,窘迫到一个字都憋不出来,让她那点病弱的美貌,变成无才的笑柄。
满室的寂静。
屏风后,沈文博的目光,再次投了过来,带着几分审视。
沈月瑶缓缓站起身。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瞬间,暖香坞里的嘈杂、众人的心跳、炭火的爆裂声,都如潮水般退去。
她的世界,只剩下“聆音”构建的、纯粹的声音领域。
她的听觉无限延伸,穿透了厚重的墙壁,穿透了雕花的窗棂,去捕捉庭院里,那无形之风的万千姿态。
她听见了。
风,正从遥远的天际赶来,发出的,是旷野般的、深沉的呜咽。
它卷起地上的残雪,细小的雪粒撞击在枯枝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曲哀婉的离歌。
风,穿过回廊,被廊柱切割成无数道气流,发出“呼呼”的、急促的喘息。
它拂过檐下悬挂的冰凌,冰凌与冰凌碰撞,叮当作响,清脆又寒凉。
风,钻进了后院那片枯败的竹林。
竹叶早己落尽,只剩光秃秃的竹竿。
风在竹竿之间来回穿梭,发出“萧萧”的、空洞的声响,如同一位老者的叹息,带着岁月的苍凉。
风,掠过园子里那几株傲立的红梅。
它小心翼翼地绕过花瓣,只轻轻摇动梅梢,让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轻柔得像情人的低语。
风的声,风的形,风的魂。
在这一刻,尽数汇入她的脑海,凝结,升华,最终化为唇齿间的字句。
沈月瑶睁开了眼睛。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仿佛倒映着整个萧瑟的冬日天地。
她启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暖香坞的每一个角落。
“非云非雾亦非烟,无影无踪过眼前。”
第一句出口,满室皆静。
“穿林但有萧萧叶,”
她顿了顿,仿佛在聆听那竹林的叹息。
“拂梅唯闻簌簌泉。”
泉,指的是那落下的雪,声如泉滴。
众人眼中己现惊异之色。
“过隙悲鸣如客诉,”
她微微侧耳,仿佛能听见那穿过窗缝的风声。
“卷雪呜咽似啼鹃。”
最后一句落下,余音绕梁。
整个暖香坞,落针可闻。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艰涩的典故。
她只是在用最纯粹的语言,描绘风的声音。
那萧萧的竹林,簌簌的落雪,悲鸣的隙风,呜咽的卷雪。
一幅生动的、充满了声音的冬日画卷,在所有人面前徐徐展开。
这己经不是作诗,而是在通灵。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带着赞许的轻咳。
沈文博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极有分量。
“好一个‘卷雪呜咽似啼鹃’。”
“意境悠远,不错。”
轰的一声。
满室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惊叹。
“这……这真是二小姐作的?”
“风本无声,她竟能写出这般声韵,当真了得。”
“沈大人都夸了,可见是真的好。”
所有的目光,都从惊异变成了赞叹,甚至是敬佩。
沈嘉敏站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最后变成一片铁青。
她精心设计的羞辱,却成了沈月瑶技惊西座的舞台。
那首诗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沈月瑶对着屏风的方向,盈盈一拜,声音依旧是那般柔弱。
“女儿献丑了。”
然后,她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端起那杯早己凉透的茶,仿佛刚才那个惊艳了所有人的,并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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