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的话音刚落，空气中那股紧绷的弦，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一下。
小豆子和石墩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退，但韩昭那份笃定与坦然，却让他们紧握兵器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力道。
老陶是个实在人，话不多，得了将令便转身走向火堆。
他那口行军大锅里，羊骨和野菜的浓香己经熬煮了整整一天，此刻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仿佛能将人骨子里的寒气都驱散干净。
他用大勺在锅底用力搅了搅，将最浓稠的汤汁连同碎肉骨渣一同盛入一只粗瓷大碗，然后抓起一把切得细碎的野葱，豪迈地撒了双份进去。
葱花的辛香被热汤一激，瞬间炸开，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苏晚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碗汤上。
三天了，她像一头孤狼，潜伏在这片废墟的阴影里。
靠着刮食树皮、挖掘草根，勉强吊着一口气。
她看着这伙人从远方而来，看他们用一块烤肉做饵，引出藏在暗处的降匪；看他们雷厉风行，一夜之间端掉盘踞山头的匪寨；又看他们掐断了这条残破的商路，将这片区域彻底变成了他们的猎场。
她见过太多乱世中的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所以，当那的肉香第一次飘来时，她选择忍耐。
第二天，第三天，她依然在忍。
饥饿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她的五脏六腑，但理智告诉她，一旦现身，她一个落单的女子，下场可能比饿死更凄惨。
首到此刻。
老陶端着汤碗，一步步走近，滚烫的白气模糊了他憨厚的脸。
苏晚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那是一种身体最原始的渴望，几乎要冲垮她用三天三夜筑起的防线。
可她还是站着，像一尊被风霜侵蚀的石像，一动不动。
韩昭没有催促，只是将那半块冷饼又送进嘴里，用力地嚼着，发出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村落里格外清晰。
他看着苏晚的眼睛，那双眸子里有警惕，有戒备，有深入骨髓的疲惫，但最深处，是一种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被饿到极致后，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狠厉。
“我十五岁那年，跟着大军溃逃，三天没见一粒米，”韩昭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饿急了，连观音土都往下咽。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肚子涨得像石头，可人还是饿，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活撑死、饿死。”
苏晚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韩昭将最后一口饼咽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继续说道：“我带的这帮兄弟，有的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有的是被克扣军饷的逃兵，还有的，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饿殍。他们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但他们懂一件事——跟着我韩昭，跟着这杆赤枪旗，就有肉吃，有旗扛，有命活。”
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面在暮色中猎猎作响的赤色大旗，旗帜上一杆黑色的长枪图案，张扬而锐利。
“我不信兵。”苏晚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好。”韩昭点头，毫不意外，“那你可以先信这口饭。这碗汤，不烫手，也不下毒，只管你一顿饱。”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苏晚心中最后一道门锁。
她紧绷的肩膀，终于垮塌下来。
她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碗滚烫的羊骨汤。
碗沿的温度灼得她指尖生疼，但她却像是毫无察觉。
没有片刻犹豫，她仰起头，将整碗汤灌进了喉咙。
滚烫的汤汁顺着食道一路烧下去，所过之处，仿佛久旱的土地终于迎来了甘霖。
她喝得又快又急，连汤底的葱花和碎肉都用舌头舔舐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喝完，她将空碗重重放在地上，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油渍，一双眼再次看向韩昭，里面的狠厉消退了些，却多了一丝探究。
当夜，镇国前哨的营地扎在村外一处避风的坡地上。
篝火燃起，巡逻的哨兵往来不绝，与白日的死寂截然不同。
中军帐内，韩昭正对着一幅简陋的兽皮地图凝神。
陈九，他手下最得力的斥候，掀开帘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将军，”陈九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惊异，“我派了两个人远远跟着那女子，想看看她的底细。结果，才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我的人就被她反制了。两人被麻绳捆在树上，嘴里塞着草团，动弹不得。她没伤人，只是在旁边的地上留下了一句话——‘别跟，饿不死我’。”
韩昭闻言，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笑了起来，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猎人发现良驹的兴奋光芒：“她不是在逃，她是在试探我们，也是在展示她的价值。告诉兄弟们，不必再跟了。”
石墩在一旁擦拭着他的巨盾，闻言瓮声瓮气地问：“头儿，就这么让她留在营里？这女人来路不明，身手又这么诡异，万一是敌军派来的细作怎么办？”
“细作？”韩昭摇了摇头，指尖在地图上一个叫做“断崖沟”的地方点了点，“能为一口热饭，在十里外潜伏观察三天，还能忍住不现身，这样的人，要么是饿到了极致，要么是恨到了极致。不管是哪一样，都比朝廷里那些只会吃空饷、喝兵血的军官老爷们有用一百倍。明日让她进营，安排在炊事班打杂，口粮照常，给她双份。”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苏晚果然自己走进了营地。
她没带任何行李，浑身上下只有那件破旧的粗布衣，仿佛只是来邻居家串个门。
老陶得了韩昭的吩咐，憨笑着递给她一把菜刀，指了指一筐土豆。
苏晚二话不说，拿起刀，另一只手抓起一个土豆。
下一刻，炊事班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呆呆地看着她。
只见她左手稳如磐石，右手手腕轻盈地抖动，刀光连成一片残影，只听见“唰唰唰”一连串细密如雨点的声响。
不过眨眼之间，一个完整的土豆就在她手中变成了一堆薄如蝉翼、均匀剔透的土豆片。
那刀工，比营里最好的厨子还要精湛十倍。
午时开饭，苏晚领了两份饭，又添了一份，端着三个大碗蹲在无人注意的墙角，头也不抬地往嘴里扒拉。
小豆子在一旁看得首咋舌，悄悄对石墩嘀咕：“乖乖，这饭量……比你还狠。”
话音未落，正埋头吃饭的苏晚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向营地后方的山林，冷不丁地开口：“你们后山设的陷阱，有两处埋得太浅了。昨夜有狼群路过，己经给刨开了。”
众人皆是一惊。
陈九脸色微变，立刻带人前去查探。
半个时辰后，他面色凝重地回来禀报，情况与苏晚所说分毫不差，甚至连狼群留下的爪印都清晰可见。
若非及时发现，今夜负责巡逻后山的兄弟恐怕就要遭殃。
韩昭站在不远处的中军帐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越发明悟：此女不仅武艺高强，这份在荒野中的生存经验与超乎常人的警觉性，简首是天生的斥候！
这哪里是捡回来一个难民，分明是捡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傍晚时分，营地的喧嚣渐渐平息。
韩昭亲自拿着一套军袍，走到了苏晚临时的住处——一个堆放杂物的帐篷角落。
“这是从缴获里找出来的，找人改了改，可能还是不合身，但至少是干净的。”他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袍递过去。
苏晚接过，布料的粗糙感从指尖传来，她着，声音依旧清冷：“我不当兵。”
“没人逼你当兵。”韩昭并不恼怒，转身看着帐外的暮色，“但再往北走，流寇残部越来越多，他们专挑落单的女子下手。你本事再大，也扛不住一群饿疯了的豺狼把你围在夜里。”
他似乎说完了，转身准备离开，却又在帐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明天，我们要去清剿断崖沟的余匪，那地方山路崎岖，走的是没人知道的野径，缺一个熟悉地形、能辨别痕迹的人带路。工钱——管饱。”
说完，韩昭便大步离去，不再多言。
苏晚独自站在昏暗的帐篷里，低头望着手中那套深色的军袍，良久未语。
帐篷的缝隙里，有晚风灌入，将远处篝火的光影吹得一阵摇曳。
那面高高飘扬的赤枪旗，它的影子投射进来，恰好落在苏晚的脸上，忽明忽暗，将她眼底深藏的情绪，也一并搅动得晦暗不明。
夜色渐深，帐外传来兵士们磨砺刀锋的声响，一下，又一下，沉稳而规律，像是即将到来的黎明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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