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医！快传太医！王爷醒了！王爷醒了——！”
明珠那一声带着哭腔、却充满狂喜的嘶喊，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瞬间在沉寂的王府内激起千层浪！
殿外守候的侍卫们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瞬间炸开了锅！脚步声、呼喊声、盔甲碰撞声……混乱而急促地响起，迅速朝着寝殿方向汇聚！
“王爷醒了？！”
“快！快去叫太医！”
“赵统领！赵统领在哪？！”
寝殿内，明珠喊完那一声，身体几乎虚脱，踉跄着扶住床沿才勉强站稳。她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盯着床上那个终于睁开眼的人，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滑落脸颊。
赫连决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涣散的目光如同蒙尘的琉璃，茫然地扫过帐顶繁复的绣纹，最终……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聚焦在了明珠那张近在咫尺、写满焦急、狂喜和泪水的脸上。
他的眼神空洞而脆弱，带着一种刚从无边黑暗中挣扎出来的茫然和疲惫。嘴唇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上还残留着暗红的血痂，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水……水……”
“水！快拿水来！”明珠立刻反应过来，声音带着哭腔的颤抖，她手忙脚乱地转身去倒水，动作慌乱得差点打翻桌上的茶壶。
她颤抖着手，倒了一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回到床边。她俯下身，一手轻轻托起赫连决沉重的头颅，另一只手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王爷……慢点喝……”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呵护。
温热的液体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滋润。赫连决本能地吞咽着，喉结艰难地滚动。几口水下肚，他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恢复了一丝微弱的清明，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痛苦。
他缓缓转动眼珠，目光再次落在明珠脸上。这一次，不再是茫然，而是带着一种探究、审视和……一丝极其复杂的、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情绪。
“砰——！”
殿门被猛地撞开！赵擎如同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他浑身浴血（之前的伤口未及处理），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尚未褪尽的恐惧！
“王爷！王爷！”赵擎扑到床边，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哽咽，“您……您终于醒了！末将……末将……”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竟激动得语无伦次，眼中泪光闪烁。
紧随其后，几名太医也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个个气喘吁吁，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紧张。
“快！快给王爷诊脉！”赵擎连忙让开位置。
太医们立刻围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搭脉、查看瞳孔、检查伤口……动作迅速而谨慎。
明珠端着水杯，默默地退到一旁，将位置让给太医。她看着赫连决在太医的摆弄下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依旧灰败却终于有了生气的脸，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石，似乎终于落下了一半。但另一半……却悬得更高了。
他醒了。但醒来之后呢？他该如何面对那血淋淋的真相？如何面对她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南靖的公主，以及……那枚金锁片所承载的、荒谬的“娃娃亲”？
（2）
太医们一番紧张的诊视后，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王爷……王爷脉象虽弱，但己趋于平稳！心脉虽损，但生机未绝！真是……真是苍天有眼啊！”为首的太医激动得声音发颤，“王爷能醒过来，便是度过了最凶险的一关！接下来只需静心调养，辅以汤药，假以时日，定能康复！”
赵擎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重重一拳砸在地上：“好！好！太好了！王爷洪福齐天！”
明珠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肩头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再次席卷而来，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连忙扶住旁边的柱子。
“王妃！”赵擎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一步扶住她，“您……您脸色很差！快让太医看看！”
太医们也注意到了明珠苍白的脸色和肩头渗血的绷带，连忙道：“王妃伤势不轻，失血过多，需立刻静养！万不可再劳神！”
“我……没事……”明珠强撑着精神，摆了摆手，目光却依旧落在赫连决身上。
赫连决的目光，也穿过太医的身影，落在了明珠身上。他的眼神依旧疲惫，却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他看到了她苍白的脸，看到了她肩头刺目的绷带，也看到了她眼中那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都……出去……”赫连决的声音极其沙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太医们和赵擎都是一愣。
“王爷……您刚醒，需要……”赵擎担忧道。
“出去！”赫连决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丝压抑的烦躁和痛苦，随即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血丝。
“王爷息怒！”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收拾药箱，“臣等告退！王爷……王爷万万不可再动怒啊！”
赵擎看着赫连决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又看了看摇摇欲坠的明珠，咬了咬牙：“王妃……您……”
“赵统领……你也先出去吧……”明珠的声音虚弱却平静，“王爷……需要静养。”
赵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重重点头：“末将就在殿外！王妃……王爷……若有任何吩咐，随时唤末将！”他深深看了明珠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躬身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赫连决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
明珠扶着柱子，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眼神却冰冷锐利的男人，心中五味杂陈。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赫连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明珠的脸，最终，落在了她紧握的、放在身侧的手上。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衣衫，落在了她掌心中那枚冰冷的金锁片上。
“那……那封信……”赫连决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是……是真的？”
明珠的心猛地一缩。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声音平静无波：“是。柔妃娘娘……确实收到了我母后的示警信。”
赫连决的瞳孔骤然收缩！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答案，那灭顶般的痛苦和愤怒依旧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他猛地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质问，“你母后……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派人来救她？！为什么只送一封信？！为什么——！！”
他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剧烈的咳嗽让他蜷缩起身子，鲜血再次从嘴角渗出。
“王爷！您冷静点！”明珠心中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我母后……远在南靖！她如何能救？！北境王庭戒备森严，她如何能派人潜入？！送出那封信……己经是……己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她……她尽力了！”
“尽力？！哈哈哈……”赫连决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和绝望，“尽力？！我母妃死了！她死了！被她的丈夫！被那些所谓的忠臣！一点一点毒死了！而她……她明明知道！却只能送一封信！一封……一封没用的信！这就是尽力？！这就是你们南靖的尽力？！”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明珠，眼神如同淬毒的冰锥：“你们……都是凶手！都是帮凶！你母后是！你……也是！你们南靖……都该死——！”
“王爷！”明珠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悲愤和尖锐，“您恨我母后！恨南靖！我无话可说！但请您想想柔妃娘娘！想想她收到那封信时的心情！想想她明知危险却无力反抗的痛苦！想想她……她至死都在期盼和平！期盼您能平安长大！她若在天有灵……看到您被仇恨蒙蔽双眼，看到北境战火重燃，生灵涂炭……她……她会作何感想？！”
明珠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赫连决的心上！他浑身剧震！眼中翻涌的恨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灭顶般的痛苦和茫然！
母妃……期盼和平……期盼他平安……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狠狠剜着他的心脏！比任何仇恨都更让他痛不欲生！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双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被撕裂的心脏挖出来！剧烈的痛苦让他再次咳出鲜血，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着。
明珠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心中那根名为“恨意”的弦，悄然松动了一丝。她缓缓走上前，拿起旁边干净的布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嘴角的血迹。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本能的怜惜。
赫连决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感受到那温热的、带着湿意的触碰，感受到她指尖的微凉和……颤抖。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明珠！
“你……”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种被冒犯的恼怒，“谁……谁准你碰本王？！”
明珠的手顿在半空。她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排斥和冰冷，心中涌起一股苦涩。她缓缓收回手，声音恢复了平静：“王爷伤口未愈，情绪不宜激动。太医说了，您需要静养。”
赫连决死死地盯着她，眼神复杂难辨。恨意、痛苦、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动摇……激烈地交织着。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肩头刺目的绷带，又想起她刚才那番关于母妃的话……心中一片混乱。
“那……那枚金锁片……”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探究，“那……那‘娃娃亲’……也是……真的？”
明珠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起这个！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金锁片，指尖冰凉。
她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风暴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最终，她缓缓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平静：“是。十六年前，柔妃娘娘与我母后，私下约定。若诞下子女，便结为姻亲。金锁片……便是信物。”
赫连决的呼吸猛地一窒！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她如此平静地承认，那荒谬绝伦的宿命感依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娃娃亲？！他和她？！他恨之入骨的南靖公主？！他囚禁折磨的王妃？！竟然……竟然是他母妃生前为他定下的妻子？！
这……这简首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
“荒谬……荒谬至极！”赫连决猛地摇头，眼中充满了被愚弄的愤怒和一种无处发泄的憋闷，“母妃……她……她怎么会……怎么会……”
“柔妃娘娘……是真心期盼和平。”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她希望……用联姻，化解两国干戈。她希望……她的孩子……能远离战火。”
“和平？”赫连决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血海深仇……如何和平？！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们南靖……欠我北境的……要用血来还——！”
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明珠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啊！”明珠痛呼一声，猝不及防！她手中的金锁片“啪嗒”一声掉落在床边！
赫连决的目光瞬间被那枚金锁片吸引！他死死地盯着那枚温润的、带着祥云纹路的金锁片，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恨，有厌恶，有挣扎，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般的悸动？
“这……这就是……那该死的……信物？”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明珠强忍着手腕的剧痛，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情绪风暴，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仇恨的种子早己在他心中生根发芽，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化解。这枚金锁片，承载的不是姻缘，而是沉重的枷锁和无法磨灭的伤痕。
“是。”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这就是……柔妃娘娘留下的……最后的期望。”
赫连决死死攥着明珠的手腕，目光死死锁着那枚金锁片，胸膛剧烈起伏，久久无言。寝殿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枚静静躺在锦被上的金锁片，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而诡异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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