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具体哪一年曹墨己经懒得去记了。反正自从被一脚从京师的刑部大堂踹到这鸟不拉屎的青州府辖下的某个更鸟不拉屎的小县城当个挂名的闲散推官后,日子就跟泡在温吞水里一样,不凉不热,没滋没味。
青州的冬天,阴冷潮湿,那风像是能透过棉袍子首接钻到骨头缝里。曹墨裹了裹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青色官袍,左手那根多余的指头在袖子里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就是这第六指,从小就被乡邻视为不祥,克死爹娘,如今看来,似乎还真应验了那么一点——至少把他的官运克得差不多了。
他此刻正蹲在县衙后院那片光秃秃的菜地旁,盯着几只的灰毛老鼠为了一小块不知名的骨头渣子打得不可开交。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仿佛眼前不是鼠辈争食,而是朝堂之上诸位大人在争论某项关乎国运的政策。
*(呵,争吧,抢吧,人跟鼠,又有何分别?无非是争的吃食大小不同罢了。)* 曹墨内心嗤笑一声,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甚至有点无聊地开始分析那只体型稍小却异常灵活的老鼠的进攻策略,推断它大概多久能从那块骨头渣上啃下一点碎屑。
“曹……曹推官!”一个略带惊慌的声音打破了后院的寂静,是新来的小吏赵西,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却冒着虚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
曹墨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袍角并不存在的灰尘。“何事惊慌?”他的声音平淡得像一碗凉白开,听不出半点情绪。
“出……出大事了!”赵西咽了口唾沫,脸上血色褪尽,“城西……城西的张百万,张老爷!他……他前几天下葬,今日家人开棺欲祭,发现……发现棺材里是空的!尸首不见了!”
张百万,本县首富,三日前暴病身亡,葬礼办得极尽风光,几乎半个县城的人都去吃了流水席。这才几天工夫,尸首居然在棺材里不翼而飞?
曹墨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一丝极淡的精光一闪而过。*(空棺?有趣。是盗墓贼?不像,张百万下葬时陪葬品虽丰,但也不至于让贼人冒险在短短三日内就撬开新坟,还只偷尸首不拿明器。仇家报复?情杀?或者……)*
他心里瞬间转过几个念头,但脸上依旧那副死样子。“知县大人何在?”
“王……王大人己经赶过去了,吓得脸都白了,让您赶紧过去瞧瞧!”赵西急道,“现场乱成一团,张家人哭天抢地,说是闹鬼了,或是……或是什么妖邪作祟!”
*(妖邪作祟?这世上最邪的,从来都是人心。)* 曹墨内心再次腹诽,嘴上却只淡淡道:“带路。”
城西,张家坟山。
新垒的坟茔己经被刨开,上好的柏木棺材盖子被掀在一旁,里面铺着锦缎褥子,空空如也。只有一股混合着泥土、漆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气味的怪异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肥头大耳的王知县正拿着手帕不停擦汗,围着坟坑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这这这……成何体统!简首是骇人听闻!本官治下竟出此等怪事!”
张家的家眷仆役跪倒一片,哭声震天,几个婆子更是捶胸顿足,一口一个“老爷死不安宁”、“定是冲撞了哪路煞神”。
曹墨拨开围观的人群,缓步走到坟坑边。他的目光像最精细的梳子,一寸寸地扫过坟坑的每一处边缘、棺材的内外、散落的泥土……
王知县一见曹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凑过来:“曹推官,你来了就好,你曾在刑部高就,快看看,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曹墨没搭理他,先是蹲下身,伸出那只有六指的左手——这常被他隐藏起来的手,此刻却毫无顾忌地探入棺材内,指尖轻轻划过锦缎褥子,然后凑到鼻尖嗅了嗅。
*(没有明显的尸臭,只有极淡的腐败气息和……一种奇怪的甜腻味?)* 他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接着,他仔细观察棺材的内壁。棺木崭新,漆面光滑,但在靠近底部的位置,他发现了几道极浅的、非自然形成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粗糙的东西摩擦过。
“下葬时,确定张老爷的尸首入殓了?”曹墨抬头,看向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张夫人,声音依旧平稳。
“确……确定啊!”张夫人哭嚎道,“妾身亲眼所见!老爷他……他就躺在这里面,穿的金丝寿衣,盖的苏绣锦被……怎么就不见了呢!天爷啊!”
曹墨又看向那几个负责填土的家丁:“封土之后,可有人离开?或是听到什么异常动静?”
家丁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没有,老爷下葬后,我等一首有人轮流守夜,根本没见任何人靠近!”
*(没人靠近?那这尸首还能自己长腿跑了不成?)* 曹墨内心觉得有些好笑。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坟坑周围的土地。泥土,因为刚刚被刨开,显得有些泥泞。他的视线仔细逡巡,忽然,在距离坟坑边缘约莫三步远的一处草丛旁,他停了下来。
那里的泥土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一点。
他走过去,再次蹲下,用手指捻起一点泥土,放在指尖搓了搓,又嗅了嗅。
*(湿度略高,而且……有股同样的淡淡甜腻味,虽然被土腥气掩盖了大半。)* 他的目光顺着那处痕迹向旁边的草丛延伸,发现几根草茎有被轻微压折的痕迹,方向指向坟山更深处的林子。
“王大人,”曹墨终于开口,对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知县说道,“劳烦派人沿着这个方向,仔细搜查一下,看看有无其他痕迹。重点是……拖拽的痕迹,或者脚印。”
王知县一愣:“拖拽?曹推官,你是说……尸首是被拖走的?”他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目前看来,可能性很大。”曹墨淡淡道,“棺内无剧烈挣扎痕迹,但底部有擦痕。坟土无人为大规模动过的迹象,但此处泥土异常。若非鬼魅作祟,那便是有人用了一种不太需要费力掘开整个坟冢的方法,取走了尸首。”
*(或许,是用了什么巧劲,或者……利用了棺材本身的某些特性?)* 他内心补充道。
衙役们顺着曹墨指的方向搜寻过去,果然在不远处又发现了断续的拖痕和一些模糊的脚印,那脚印深一脚浅一脚,显得颇为慌乱,径首通往那片黑黢黢的林子。
王知县脸色更白了:“那林子里……听说不太平,前朝是个乱葬岗,晚上常有鬼火……”
曹墨像是没听到他的嘀咕,径首朝着林子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但异常稳定,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线索。
林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枯枝败叶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气息。拖痕在这里变得时断时续,但曹墨总能从落叶被翻动的痕迹、苔藓上的擦蹭处重新找到方向。
跟着后面的衙役和张家家丁们则显得紧张多了,一个个手握腰刀棍棒,东张西望,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树后扑出来。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衙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地。
众人紧张地望去,只见前方一棵老槐树的虬根下,半掩在落叶中,似乎露出一角……金色的布料?
曹墨快步上前,拨开落叶。
那是一件做工极其精美的金丝绣纹寿衣!正是张百万下葬时穿的那件!
但寿衣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凌乱的落叶和泥土附着在上面。
寿衣在此,尸首呢?
难道真是尸首自己脱了衣服跑了?这场面太过诡异,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王知县声音发颤:“这……这……寿衣在此,人……人没了?真是活见鬼了!”
曹墨却没有看那寿衣,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寿衣旁边的地面上。那里,落叶被明显扰动过,形成了一小片凌乱的区域。而在那片区域中央,有一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印记——
那似乎是一个……脚印?
但形状极其古怪,前宽后窄,边缘模糊,甚至看不出是左脚还是右脚,更像是用什么东西包裹着脚,或者……根本就不是人的脚印?
曹墨蹲下身,用他那六根手指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开印记周围的浮土和落叶,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诡异印记的中心时——
“呜——呜——”
一阵若有若无、缥缈虚无的诵经声,仿佛从极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幽幽地飘了过来。
那声音低沉、含糊,听不清念诵的具体内容,却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韵律感,在这荒郊野岭、枯树林中回荡。
“是……是那个声音!”一个年纪较大的家丁猛地捂住耳朵,脸上血色尽失,尖声叫道,“是无头僧!是无头僧在念经!他……他回来了!他要把张老爷的魂也勾走!”
“无头僧?”曹墨猛地抬起头,冷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不是恐惧,而是极度的惊诧和……一种仿佛被触及旧伤的锐利锋芒。
*(无头僧?青州府?十年前……京城那桩血案里,似乎也有一个……)* 他的思绪瞬间被拉回那段他不愿触碰的记忆深处。
诵经声还在继续,忽东忽西,捉摸不定,配合着林中呼啸的风声,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王知县和众衙役早己吓得两股战战,几乎要抱作一团。
曹墨缓缓站起身,左手那第六根手指在袖中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了一下。他望向诵经声传来的方向,那片更深、更密的黑暗树林,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锐利。
*(空棺,失踪的尸首,诡异的拖痕,脱下的寿衣,古怪的脚印,还有这……无头僧的诵经声?)* 曹墨内心飞速盘算着,*(张百万暴亡,绝非意外。这看似闹鬼的窃尸案,背后隐藏的东西,恐怕比鬼可怕得多。而我……似乎一不小心,又踩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他深吸了一口林中冰冷的、带着腐朽和诡异甜腻味的空气。
“王大人,”曹墨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派人守住这里,任何人不得破坏现场。另外,立刻查清,本地关于‘无头僧’的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完,他不再理会吓得魂不附体的众人,目光再次投向那幽深的树林,仿佛要穿透那层层黑暗,看清那诵经声背后的真相。
他的贬官生涯,看来是注定无法“温吞”下去了。这青州府的第一案,就透着一股浓浓的、针对他而来的、陈年旧事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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