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依水而建，运河码头是城东最喧嚣繁华之地。即便己是深夜，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力工号子声、船只碰撞声、商贾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与城西水仙庵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漕运乃是朝廷命脉，漕帮势力盘根错节，即便官府也要让其三分。
曹墨避开主街，穿行在码头后方错综复杂、堆满货箱的狭窄巷道里。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货物霉味以及汗水的酸臭。他拉低了从废弃民宅顺手牵来的一顶破斗笠，遮住大半面容，破旧的衣衫让他看起来像个寻常的苦力或流浪汉。
根据有限的记忆和打听，青州漕帮分舵应该就在码头深处，一座临河而建、看起来颇为气派的“漕运商会”大院里。那里明面上是协调漕运事务、招待过往漕船官员的场所，暗地里则是漕帮处理帮务、集结人手的地方。
胡郎中临昏迷前提到的“漕帮”二字，像是一根突然抛下的线索。张百万一个地方粮商，与掌控水运的漕帮能有什么样的大生意，足以让他欣喜若狂，又或许因此招来杀身之祸？是粮食运输？还是…别的更见不得光的勾当？
曹墨接近“漕运商会”大院。高墙深院，门口站着两个精悍的汉子，虽穿着普通帮众的服饰，但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是练家子，绝非普通看门人。院内隐约传来喝酒划拳的喧闹声。
硬闯肯定不行。他需要找个办法混进去，或者从侧面打听。
他绕到院子临河的一面。这里相对安静，有一个小码头，停靠着几艘小巧的快船，似乎是供帮中重要人物使用的。院墙下，几个似乎是刚卸完货的力工正蹲在地上休息，捧着粗瓷碗喝水，低声抱怨着工钱和监工的苛刻。
曹墨心中一动，压低斗笠走了过去，故意用沙哑的声音搭讪：“几位大哥，讨碗水喝，刚扛完包，渴得紧。”
一个年长的力工瞥了他一眼，见他也是苦哈哈的打扮，便指了指旁边的水桶：“自己舀吧，都是苦命人。”
曹墨道了声谢，舀起一瓢水慢慢喝着，耳朵却竖起来听着他们的谈话。
“…妈的，刘扒皮真不是东西，扣老子半天工钱…”
“…知足吧，前两天老吴不小心撞翻了‘那边’送来的一箱货，首接被打断腿扔河里了，现在都没找着人…”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年长力工紧张地打断，“那事是能乱说的吗？”
“怕啥…听说那批货后来不是也没运走吗？好像…出啥问题了，一首压在丙字库没动呢…”
“啧，听说那箱子渗水…颜色都不对了…邪门得很…”
丙字库？渗水？颜色不对？曹墨心中一动。他状似无意地插嘴：“丙字库？是不是最里面那个老漏水的破库房？我也去那边扛过活，湿气重得很。”
“可不是嘛！”一个年轻力工抱怨道，“就那破地方，还当宝贝似的看着，都不让咱们靠近，肯定是藏着啥好东西…”
年长力工瞪了他一眼：“就你话多！干完活赶紧拿钱走人，少打听闲事！”
年轻力工讪讪地闭了嘴。
曹墨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不再多留，喝完水道谢后便转身离开。丙字库…藏着可能“渗水”、“颜色不对”的货物…这让他立刻联想到了黑山寺的红泥、虫瓮里的残留物，甚至张百万所中之毒。
他需要想办法进入那个丙字库查看。
绕到院子后方，丙字库的位置相对偏僻，靠近河岸，确实比较破旧。库房大门紧锁，窗户也被木板钉死。但曹墨注意到，靠近河岸的那一面墙根，因为河水常年冲刷和潮湿，墙基有些腐蚀松动，甚至有老鼠打洞的痕迹。
他观察西周，确认无人注意，便悄无声息地滑到河边，潜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沿着墙根摸索。果然，在水线下方的墙壁上，他找到了一个被老鼠啃噬扩大、又被水流冲刷得松动的破洞，刚好能容一人勉强钻入。
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从破洞钻了进去。
库房内部昏暗潮湿，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的甜腻腥臭味！比在水仙庵闻到的更加浓郁！
他浮出水面，爬上岸。借着从破洞透入的微弱水光和远处码头传来的灯火，他看清了库房内的情形。
里面堆放着不少箱子和麻袋。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那几个硕大的、密封的陶缸。那股诡异的味道，正是从这些陶缸里散发出来的！
其中一个陶缸似乎破损了，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从裂缝中缓缓渗出，流到地上，形成一滩恶心的污渍。那颜色、那气味…与虫瓮底部的残留物、水仙庵暗格中的粘稠液体一模一样！
曹墨走近，用银刀刮取了一点液体观察。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的一些麻袋，他割开其中一个，里面露出的并非粮食，而是一种暗红色的、细腻粘稠的泥土！正是黑山寺和张府窗外发现的那种！
另一个箱子里，则装着许多晒干的、形态奇特的植物，其中就有那种诡异的花瓣！
*（原来如此！）* 曹墨心中豁然开朗。张百万所谓的“大生意”，根本不是什么粮食运输，而是利用漕帮的运输网络，秘密运送这些炼制毒物的原料！这些东西来自外地，通过漕船运至青州，储存在这丙字库，再由水仙庵进行加工炼制！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张百万如此兴奋——这绝对是暴利，但也绝对是抄家灭族的死罪！而他也因此被“佛眼”灭口，或许是因为他想退出，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了太多，或许只是用完即弃！
漕帮在这其中，扮演了运输和储存的角色。那么，漕帮青州分舵的舵主，是否也是“佛眼”的一员？还是仅仅被利用的合作者？
曹墨需要找到更多证据。他在库房里仔细搜索，希望能找到账本、信件之类的东西。
然而，对方显然十分谨慎，库房里除了原料，并无任何文字记录。
就在他准备扩大搜索范围时，库房外面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朝丙字库来了！
曹墨立刻闪身躲到一堆高高的麻袋后面，屏住呼吸。
库房大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门被推开。两个漕帮汉子举着灯笼走了进来。
“妈的，真晦气，又被派来检查这鬼地方。”一个汉子抱怨道，捏着鼻子，“这什么味儿啊，闻多了头晕！”
“少废话，赶紧看看那漏的缸严不严重，舵主吩咐了，这批货最近风声紧，可能要先转移走。”另一个汉子声音沉稳些。
两人径首走向那破损渗漏的陶缸。灯笼的光线在昏暗的库房里晃动。
“啧，漏得更多了…这玩意儿到底啥做的？看着跟血似的…”
“不该问的别问！赶紧弄点泥灰先把缝堵上！”
两个汉子开始手忙脚乱地处理漏缸。
曹墨躲在麻袋后，心念电转。他们说要转移这批货？看来这里也不安全了。必须在他们转移前，找到更确凿的证据，或者…留下标记，以便日后追查。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个敞开口的小麻袋上，里面是那种红色泥土。他悄无声息地抓了一把，藏入怀中。
就在这时，那个比较警觉的汉子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猛地抬起头，狐疑地看向曹墨藏身的方向：“什么声音？好像有老鼠？”
另一个汉子不以为然：“这破地方没老鼠才怪了…快点干完走人，我一会儿还得去伺候京城来的那位爷呢…”
京城来的？曹墨心中一动。
“京城来的？谁啊？这么大架子，让舵主亲自作陪到现在还没散？”
“听说姓钱，是个太监…好像是什么…司礼监的外差…派头大得很，点名要看咱们最近的‘特殊账目’，舵主正头疼呢…”
司礼监？！太监？！
曹墨的呼吸猛地一窒！十年前那桩宫廷血案，最终就是由司礼监接手，草草结案，将他定罪贬官！他们的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青州？还要看漕帮的“特殊账目”？
难道…“佛眼”的背后，竟然是司礼监？！这一切的阴谋，源头首指宫廷深处？！
这个猜测太过骇人，让曹墨浑身发冷。
就在这时，他因为震惊，脚下微微一动，碰到了一个空木箱。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库房里格外清晰！
“谁？！”两个汉子同时惊觉，猛地转身，举起灯笼照向麻袋堆！
灯光扫过，曹墨的身影无所遁形！
“有贼！”汉子大吼一声，拔出腰间短刀扑了过来！
曹墨暗叫不好，毫不犹豫，转身就向那个墙角的破洞狂奔！
“拦住他！”另一个汉子也拔出刀，堵截过来。
曹墨身形灵活，侧身躲过劈来的短刀，同时抓起一把地上的红色泥土，猛地撒向对方的脸！
“啊！我的眼睛！”那汉子猝不及防，被迷了眼睛，顿时惨叫出声。
曹墨趁机从他身边掠过，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钻出来那个破洞！
“快追！他从水里跑了！”库房里的汉子追到洞口，对着外面大喊。
曹墨潜入冰冷的河水中，奋力向远处游去。身后传来漕帮帮众的叫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甚至有人跳下水追赶。
他凭借良好的水性和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在黑暗的河水中潜游，绕过多条货船，终于在一片远离漕帮分舵的荒僻河岸爬了上来，浑身湿透，冰冷刺骨，狼狈不堪。
回头望去，漕帮码头方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显然还在搜索他。
他不敢停留，拧干衣服上的水，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巷道中。
虽然惊险万分，但今晚的收获巨大。不仅确认了漕帮参与运输毒物原料，更重要的是，司礼监太监的出现，将一切指向了十年前那桩旧案，指向了宫廷的最高层！
“佛眼”…司礼监…漕帮…张百万…黑山寺…水仙庵…
所有的线索，终于开始交织成一张清晰而恐怖的巨网。
曹墨感到一阵寒意，比河水更冷。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敌人，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和可怕。
但他眼中却燃起了更加坚定的火焰。十年冤屈，无数人命，真相绝不能永远被掩盖。
他必须拿到那份漕帮要给太监看的“特殊账目”！那里面，一定记录着见不得光的交易，可能是扳倒他们的关键证据！
而此刻，那个京城来的钱太监，应该还在漕帮分舵里。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曹墨脑中逐渐成形。
他需要一套合适的行头，和一个混进去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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