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或者说，一夜无眠。
当清晨第一缕灰白色的光，穿过营帐的缝隙，照在李玄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时，他缓缓睁开了眼。
眼球上布满了血丝，神魂深处传来的空洞感，像潮水般一波波地冲击着他，几乎要将他吞没。
他撑着身体坐起，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了血。
他没有理会，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城中那死一般的寂静。
突然，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从遥远的东门方向隐约传来，微弱却无比清晰。
那是沉重的城门被开启的声音。
李玄心中猛地一悸，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体内的秩序本源，感应到一条与他紧密相连的因果线，正在以无可挽回的方式，走向断裂。
“龙阳！”
李玄猛地站起，一把掀开营帐冲了出去。
东门。
龙阳己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战甲。
他穿上了一件崭新的太子朝服，玄色的衣袍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束着玉带，长发用一顶小小的金冠束起。
整个人，再不见半分战场上的狼狈，只有属于一国储君的，从容与威仪。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走在通往城门的甬道里。
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中回响，不疾不徐。
“太子殿下！”
守在城门下的几名老兵看到他，大惊失色，纷纷跪倒在地。
“殿下，您不能去！”
“我们跟他们拼了！死也不能让您去！”
老兵们哭喊着，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让他再往前一步。
龙阳停下脚步，他没有发怒，只是低头看着这些与他一同浴血奋战的士兵，眼神温和。
“打开城门。”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殿下！”
“本宫以姜国太子的身份，命令你们，打开城门。”
龙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属于王室的威严。
“这是命令。”
老兵们浑身一颤，抱着他腿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们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太子，泪水模糊了双眼。
最终，一个年长的百夫长颤抖着站起身，哽咽着下令。
“开……城门……”
那道缝隙被彻底推开。
朝阳的光，从门外照射进来，在龙阳的脚下，铺开一条金色的路。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些忠诚的士兵，看了一眼这座他用生命守护的城池，然后毅然转身，手持长剑，迎着朝阳，一步步走向城外。
走向那片黑压压的，如同钢铁丛林般的杨国军阵。
“龙阳——！”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从西门的方向传来。
李玄发疯似的在城墙上狂奔，他从未跑得这么快过，风声在耳边呼啸，身侧的景物飞速倒退。
可当他终于冲上东门城楼时，那扇沉重的城门，己经在他眼前彻底敞开。
他只来得及看到，龙阳孤身走向敌阵的背影。
那个背影，在初升的朝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柄插在天地间的，孤独的剑。
“不——！”
李玄嘶吼着，想也不想就要冲下城楼。
“嗡——！”
城外的杨国军阵中，瞬间反应过来。
一名将领手臂一挥，数千名弓箭手同时张弓搭箭。
“放！”
遮天蔽日的箭雨，如同一片乌云，呼啸着腾空而起，越过护城河，死死地钉在了城门前的空地上，形成了一道由钢铁与死亡组成的，不可逾越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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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咫尺，便是天涯。
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嘶吼，那个在万军阵前缓步前行的身影，停下了脚步。
龙阳缓缓转过身。
他回头，隔着遥远的距离，隔着那片还在不断落下的箭雨，望向了城楼上的李玄。
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反而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
那笑容，干净得就像少年时，他们在宫苑的阳光下第一次比剑，他险胜半招后，得意洋洋地冲着李玄炫耀时的模样。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冲着城楼的方向，大声喊道：
“阿玄！照顾好小葵！”
喊声穿透了箭雨的呼啸，清晰地传到了李玄的耳中。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喊完这句话，龙阳转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面前那黑压压的、旌旗招展的敌军。
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在杨国十万大军的注视下，在姜国满城军民的悲鸣中，他横剑一抹。
一道血线，在他的脖颈上绽开。
鲜血如一道红色的瀑布，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绣着云纹的朝服。
他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落地，身体，也随之缓缓跪倒，最终扑倒在那片被朝阳染成金色的土地上。
他以太子之躯，践行了对子民最后的守护。
李玄站在城楼上，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耳边的一切声音，士兵的哭喊，箭矢的呼啸，敌军的喧哗，都在瞬间消失了。
世界，变成了一片无声的黑白。
他缓缓地，一步步走下城楼。
城下的箭雨己经停歇，杨国的军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撼，陷入了短暂的骚动与寂静。
李玄就这么走出了城门。
他没有看任何人，眼中只有前方，那趴在血泊中的身影。
几名杨国士兵试图上前阻拦，却被他身上那股无形的，冰冷到极致的气息逼退。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终于，他走到了龙阳的身边，缓缓跪下。
他伸出手，颤抖着，将那具尚有余温的遗体，轻轻地，抱入怀中。
怀里的人，很轻。
再也不会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你回来了”。
再也不会在他耳边，低声嘱咐“照顾好小葵”。
李玄抱着他，就这么跪在两军阵前，跪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
他低下头，将脸埋在龙阳的颈间，那里的血，还是温热的。
这股温热，让他想起了天界时，飞蓬化作流星坠入凡间，那道划破天际的光，也是这般灼热。
一滴灼热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砸在龙阳冰冷的朝服上，瞬间蒸发，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刺破了皮肉，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地落在泥土里，与龙阳的血，混在了一起。
怀中，那枚贴身收藏的应龙逆鳞碎片，此刻滚烫如火，仿佛在与他一同哀鸣。
他怕了千年。
所以他隐藏，他克制，他像个懦夫一样，用无数个“巧合”和“微调”，小心翼翼地，试图去撬动那沉重的宿命。
可结果呢？
他发誓要守护的兄弟，就在他眼前，用最决绝的方式，走向了死亡。
而他，这个拥有着堪比天帝力量的神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无尽的悔恨与自责，终于化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
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隐藏”。
痛恨自己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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