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阳之死换来的，并非杨国大将信守的承诺，而是短暂得令人窒息的寂静。
那份寂静，被一声尖锐的号角撕得粉碎。
“姜国太子己死！城中再无主心骨！破城就在今日！”
杨国军阵中，一名将领拔出佩刀，遥指王都城楼，声音里满是贪婪与嗜血。
短暂的停战，不过是为了瓦解对手最后的意志。
如今，这头饥饿的野兽，终于露出了它最狰狞的獠牙。
“杀——！”
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再次冲天而起。
刚刚停歇的箭雨，以比之前更猛烈、更密集的姿态，重新笼罩了天空。
“将军！快退！”
几名浑身浴血的亲卫冲到李玄身边，用盾牌在他头顶架起一道脆弱的屏障，箭矢钉在盾牌上，发出“笃笃”的闷响。
李玄依旧跪在那里，抱着龙阳，一动不动。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那具正在迅速变冷的躯体，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将军！为了公主殿下，我们必须回去！”
一名亲卫嘶吼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试图将他拉起来。
“公主殿下……”
这西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李玄那片混沌的识海。
他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焦距。
他慢慢地，撑着地，站了起来。
动作很稳，稳得不像一个身受重伤、情感崩溃的人。
那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冷静，仿佛巨大的悲痛己将他属于“李玄”的人性彻底碾碎，只剩下“玄霄”神性本源那冰冷而绝对的秩序感在支撑着这具躯壳。
他将龙阳的遗体更紧地抱在怀里，护住他的头脸，然后转身，一步步向城门走去。
亲卫们立刻在他周围组成一个移动的圆阵，用血肉之躯，为他挡开所有袭来的攻击。
一名年轻的士兵被流矢射穿了喉咙，倒下前，还死死地用身体撞开了一名试图靠近的杨国骑兵。
李玄没有回头。
他只是走着，每一步都踩在姜国浸满鲜血的土地上。
从城外到城内，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当他抱着龙阳的遗体，重新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身后沉重的城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杀伐。
城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残存的士兵和自发守城的百姓，都站在甬道两侧，默默地看着他。
他们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激愤与决绝，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被抽干了所有希望的悲哀。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看着李玄怀里那身再熟悉不过的太子朝服，浑浊的双眼瞬间涌出泪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
这声呜咽，像一个信号。
下一刻，哭声，从一个角落，蔓延到另一个角落。
先是低低的抽泣，然后是无法抑制的嚎啕。
绝望的哭喊，汇成一道悲伤的洪流，在这座孤城的上空盘旋、回荡。
李玄穿过无声痛哭的人群，径首走向王宫深处。
太庙。
这里是姜国王室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庄严肃穆。
高大的梁柱下，一排排灵位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国家的最后时刻。
李玄将龙阳的遗体，轻轻地、庄重地，安置在最中央的灵台之上。
他伸出手，为龙阳整理好那顶在奔跑中有些歪斜的金冠，又抚平了他朝服上因血污而凝结的褶皱。
做完这一切，他便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从庙外传来。
龙葵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当她看到灵台上那个安静躺着、再也不会对她露出温柔笑容的身影时，她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她没有哭，也没有尖叫。
那双原本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洞。
她一步步走上前，动作轻柔地，为龙阳理了理额前一缕被血粘住的发丝，就像小时候，她总爱为贪睡的皇兄整理睡乱的头发一样。
“小葵……”
李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别怕，有玄哥哥在。”
龙葵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她的目光，落在他满是血污的脸上，落在他肩头那狰狞的箭伤上，落在他那双通红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眼睛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用自己的衣袖，轻轻擦去了他脸颊上的一道血痕。
那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玄哥哥，我不怕。”
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小锤，重重敲在李玄的心上。
“我跟你一起守着这里。”
说完，她的小手伸进自己的怀中，拿出了一方被体温捂热的、绣着半朵杜鹃花的帕子。
然后，她的手，又探向了李玄的胸甲之内。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胸膛，让那具如石雕般麻木的躯体，难以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那是仅存的人性，对唯一温暖的回应。
她将那半块帕子，也取了出来。
在太庙昏暗的光线里，龙葵伸出双手，将两块残缺的帕子，慢慢地、仔细地拼在了一起。
撕裂的边缘，严丝合缝。
一朵完整的、红得仿佛在泣血的杜鹃花，在她的掌心，悄然绽放。
这世间唯一的“完整”，诞生于国破家亡的彻底破碎之中。
李玄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那朵花上。
天界时飞蓬坠落凡间的流光，姜国初见时龙阳少年意气的笑脸，城楼上那最后一声“照顾好小葵”的决绝呐喊……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翻涌、破碎。
千年的执念，两世的守护，最终，只剩下眼前这朵用鲜血与离别拼凑而成的，残缺的完整。
他再也控制不住。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通红的眼眶中决堤而出，精准地，落在了那朵杜鹃花的花心。
泪水迅速晕开，将那本就鲜红的丝线，浸染得更加深沉，更加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朵在掌心泣血的花。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王都正门的方向传来。
整个太庙的地面，都随之剧烈地一颤，将这瞬间的永恒，砸得粉碎。
是杨国的攻城槌，撞在了城门上。
城外的喊杀声，仿佛就在耳边。
这一夜，注定是姜国最后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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