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彻底亮透，贾家的灯就亮了。
秦淮茹和贾张氏几乎一夜未眠，两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
她们换上了压箱底的最好衣裳。
秦淮茹穿了件的确良的蓝色衬衫，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她甚至破天荒地，用棒梗的蜡笔，在嘴唇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贾张氏则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外面套着一件半新的罩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整个人挺胸抬头，仿佛己经不是那个躺在床上哼唧的婆子，而是即将接受册封的贵妇。
那三百块钱，被秦淮茹用手帕仔仔细细地包了三层，紧紧揣在最里层的口袋里，紧贴着胸口，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
母女俩走出西合院时，院里的人还没起几个。
她们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响亮，每一步都充满了即将暴富的骄傲和迫不及待。
市侨务部门是一栋灰色的苏式建筑，门口挂着庄严的牌子，两个站岗的军人目不斜视。
秦淮茹和贾张氏站在门口，被那股严肃的气氛震慑了一下，但一想到即将到手的五千美金，那点紧张瞬间就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己人”的优越感。
她们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办事窗口。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办事员正低头写着什么，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同志。”
秦淮-茹走上前，将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一股即将成为“华侨家属”的矜持。
贾张氏可没那份耐心，她一把挤到前面，将那封信和通知单“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
“同志，我们是来领汇款的！”
她的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得意。
中年办事员被这动静惊得笔尖一顿，他不悦地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当他的目光落在柜台上的那张汇款通知单上时，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他伸手拿起那张纸，指尖触碰的瞬间，就感觉质感有些不对。
太新了，也太光滑了。
他没说话，只是将通知单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贾张氏看他那副磨磨蹭蹭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耐烦。
“哎，你快点啊！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五千美金！我们还等着拿钱去买东西呢！”
秦淮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她幻想着对方下一秒就会露出热情洋溢的笑脸，然后恭敬地请她们去贵宾室办理手续。
然而，中年办事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完了通知单，又拿起那个信封，对着光线照了照邮戳。
最后，他抬起头，目光在秦淮茹和贾张氏那两张写满贪婪和期盼的脸上扫过。
那眼神，像是在看两个走错了地方的疯子，又像是在看两个不知死活的骗子。
“你们这份通知单。”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了秦淮茹和贾张氏的心上。
“是假的。”
轰！
秦淮茹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她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
贾张氏愣了足足三秒，随即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猛地炸了。
“你胡说八道！放你娘的屁！”
她一巴掌狠狠拍在柜台上，唾沫星子喷了办事员一脸。
“这可是我海外的亲侄子寄来的！白纸黑字！还有你们的公章！你们是不是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想贪了我们这笔钱！”
中年办事员被她骂得脸色铁青，但还是保持着最后的克制。
他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真正的汇款单，用力拍在柜台上。
“你自己看清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怒气。
“我们侨务部门的公文用纸，是特供的棉麻纸，你这个是什么？普通道林纸！”
“我们的公章印泥，是特制的防伪红泥，颜色沉稳厚重，你这个是什么？鲜红刺眼，油墨都化开了！”
“还有这个编号！”他用笔尖重重地戳着那张假通知单，“我们的编号是八位数加地区代码，你这个乱七八糟的是什么玩意儿？糊弄鬼呢！”
他每说一句，秦淮茹的脸就白一分。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真的通知单，再看看自己手里这张。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所有的幻想都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碎得一干二净。
贾张氏还在撒泼打滚。
“我不管！我不管！你们就是想贪污！我要去告你们！我要去军管会告你们！”
中年办事员被彻底气笑了。
“告我们？我还要报警抓你们呢！”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她们，眼神变得无比严厉。
“伪造国家机关公文，冒领海外侨汇，你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这是要杀头的重罪！”
“现在，立刻，马上！拿着你们的废纸给我滚出去！再敢胡搅蛮缠，我立刻就打电话叫保卫科的人来！”
“杀头”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贾张氏的天灵盖上。
她所有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那双三角眼死死地瞪着办事员，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突然，她两眼一翻，身子一软，首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妈！”
秦淮茹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去扶，却被贾张氏沉重的身体带得一个踉跄。
她彻底傻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五千美金的暴富梦碎了。
取而代之的，是三百块钱的巨额债务，是全院、全厂人的怒火和唾骂。
她怀里那三百块钱，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肝脾肺都在疼。
两个保卫科的干事闻声赶来，看到这副情景，一脸嫌恶地将她们母女俩架了出去，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侨务部门的大门外。
秦淮茹扶着昏死过去的贾张氏，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手里，还死死地攥着那张让她从天堂跌入地狱的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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