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弥漫着隔夜啤酒的微酸气息,混杂着纸箱的尘土味。晨光从卷闸门顶端的缝隙里挤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老张和老李己经开着各自的车出去跑活了,吴建国带着小陈小王在角落里分拣新到的零星包裹,动作比前几天熟练了不少。
林峰坐在那张瘸腿桌子后面,面前摊开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本用塑料皮仔细包裹的《城中村配送秘籍》,深蓝色的封皮在晨光下显得温润。右边,则是陈伯留下的那本厚厚的账本。账本的硬壳封面己经磨损得看不出原色,边角卷起,纸页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他先翻开秘籍。指尖划过工整的蝇头小楷,那些熟悉的巷名、楼号、人名,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秩序感。这是地图,是攻略,是陈伯用脚步丈量、用岁月沉淀下来的城中村物流密码。靠着它,“闪电达”才在这片迷宫般的区域里,勉强站稳了脚跟,甚至把王胖子丢过来的“垃圾件”化腐朽为神奇。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那本账本。这感觉截然不同。秘籍是清晰的指引,而这账本,却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账本的第一页。
墨迹深浅不一,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闪电达”曾经的业务往来。但很快,林峰就皱紧了眉头。这本账记得……极其混乱。
送货费、代收款、垫付款、客户欠款、供应商货款……各种名目的款项混杂在一起,毫无章法。很多条目只有金额,没有日期,没有事由,甚至没有客户名称,只有一个模糊的代号或绰号。比如:“东区老刘,代收 350,垫付 80,结欠 270?”后面打了个大大的问号。或者:“西街五金,轴承款 1200,己付 800?欠 400?”同样是个问号。
翻了几页,林峰发现这本账更像是一本“备忘录”而非真正的账簿。陈伯似乎只在有特别事件时才会记录一笔,而且记录的重点往往不是数字本身,而是背后的纠纷、人情或无奈。
【腊月廿三,送李记年货(腊肉、香肠),代收 280。李老板说钱在老婆那,明日给。至今未结。(旁注:老李头人不错,年前家里出事,算了。)】
【三月初七,帮王阿婆送药至其女儿家(城西),垫付快递费 15 元。阿婆硬塞给我两个咸鸭蛋。(未记应收)】
【五月十五,张金牙订十箱啤酒(指定品牌),送货上门。当场结清货款 600,但要求抹去 20 元零头。争执未果,免去。(旁注:此人难缠,地头蛇,避之。)】
【七月廿二,收赵记棺材铺“特殊件”(骨灰盒),运费 50。赵师傅多给 20,说是“辛苦钱”。(未记多收)】
【九月十日,刘麻子欠代收款 450,催讨三次未果。其子混社会,言语威胁。(旁注:烂账,认栽。)】
林峰越看心越沉。这本账里,充满了妥协、无奈、人情世故,甚至是对恶势力的隐忍。一笔笔看似糊涂的烂账背后,是一个老人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城中村艰难求生的缩影。陈伯的“闪电达”不是被市场淘汰的,是被这些日积月累的“烂账”和复杂的人情网络一点点拖垮的。
他合上账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秘籍给了他方向和底气,而这本账,却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现实的冰冷和复杂,远比想象中更刺骨。
“林哥,看啥呢?愁眉苦脸的。”吴建国凑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那本破账本。
“陈伯留下的账。”林峰叹了口气,“一团乱麻。”
吴建国拿起账本随手翻了翻,撇撇嘴:“这都啥跟啥啊?这也能叫账?我看陈伯是年纪大了,糊涂了。”
“不是糊涂。”林峰摇摇头,指着那条关于“张金牙”的记录,“你看这个。张金牙,你听说过吗?”
吴建国脸色微微一变:“张金牙?西街那个开麻将馆的?光头,镶颗金牙,一脸横肉那个?”
“对,就是他。账上说他还欠着代收款?”
“欠个屁!”吴建国啐了一口,“那孙子就不是个东西!仗着认识几个混混,在街上横行霸道。以前陈伯给他送酒,他就经常找茬,要么说酒不够数,要么说送晚了,变着法儿扣钱!陈伯老实,估计没少被他坑!这账上记的‘免去20元零头’,我看就是被他硬抢去的!”
林峰眼神一凝。看来这“张金牙”是个硬茬子。
他又翻到另一条:“还有这个刘麻子,欠450,他儿子混社会的?”
“刘麻子早死了!”吴建国说道,“肺癌,去年走的。他儿子?就是个小流氓,叫刘三儿,在张金牙的麻将馆里看场子,也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他爹欠的钱?早没影了!找他要?他能拿刀跟你说话!”
林峰的心又往下沉了沉。死账。
“那……这个李记年货的280呢?李老板家里出事,陈伯说算了?”林峰指着另一条。
“李老板?”吴建国想了想,“哦,你说老李头啊?开小卖部的那个?人是不错,挺和气的。去年他老伴儿中风瘫了,家里确实困难。陈伯心善,估计这钱是真不要了。”
林峰沉默了。他看着账本上那些模糊的问号和陈伯无奈的旁注,仿佛看到了一个老人在这片充满烟火气也充满算计的土地上,如何一步步被挤压、被消耗。
“林哥,这账……咱还理它干嘛?”吴建国看着林峰阴沉的脸色,劝道,“都是些要不回来的烂账,理清了也是给自己添堵。陈伯都说了,能要回来的算本事,要不回来的随它去。咱现在刚起步,别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分心。”
林峰没说话。他站起身,走到卷闸门前,看着门外城中村狭窄潮湿的巷道。阳光艰难地穿过密集的“握手楼”,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早起的人们己经开始忙碌,吆喝声、自行车铃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喧嚣,也掩盖了无数不为人知的暗流。
吴建国的话有道理。纠缠于这些陈年旧账,确实费力不讨好,还可能惹上麻烦。
但是……
林峰的目光落在秘籍上。陈伯用这本秘籍,教会了他如何在这片迷宫中精准找到方向。而这本烂账本,是不是也在用一种残酷的方式,告诉他这片土地运行的另一种规则?告诉他除了“快”和“准”,还需要些什么?
他转身,重新拿起那本账本,翻到记录“张金牙”的那一页。目光停留在“此人难缠,地头蛇,避之”那几个字上。
避?陈伯选择了避让,结果呢?“闪电达”死了。
他林峰,也要避吗?
一股倔强从心底升起。他不想避。他要弄清楚,这片土地的水,到底有多深。
“建国,”林峰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帮我查一下,张金牙的麻将馆具置,还有他一般什么时候在。”
吴建国愣住了:“林哥,你……你真要去找他?那家伙……”
“不是去找麻烦。”林峰打断他,眼神锐利,“是去要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张金牙再横,也得讲点道理吧?”
吴建国看着林峰,张了张嘴,想劝,但看到林峰眼中那股执拗的光,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行吧,我去打听打听。不过林哥,你可得小心点,那家伙……真不是善茬。”
下午,林峰按照吴建国打听来的地址,找到了西街深处一家挂着“金运来棋牌室”招牌的门面。门脸不大,里面烟雾缭绕,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夹杂着粗声大气的吆喝和笑骂。
林峰推门进去,一股浓烈的烟味和汗味扑面而来。里面摆了七八张麻将桌,几乎坐满了人。一个穿着花衬衫、剃着光头、嘴里果然镶着一颗醒目金牙的壮汉,正叼着烟,背对着门口,看人打牌。他旁边站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瘦高个,眼神阴鸷,脸上有几颗麻子,应该就是刘三儿。
林峰定了定神,径首走了过去。
“哪位是张老板?”林峰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
张金牙闻声转过头,金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一下。他上下打量了林峰几眼,目光扫过他衣服上那个简陋的“闪电达”标识,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哟,稀客啊。‘闪电达’?陈老头那破摊子,还没死透呢?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闪电达’现在的负责人,林峰。”林峰不卑不亢,“张老板,今天来,是想跟您核对一笔旧账。”
“旧账?”张金牙眉毛一挑,吐了个烟圈,“什么旧账?老子跟你有什么账?”
林峰拿出那本账本,翻到记录的那一页,递过去:“陈伯的账本上记着,去年五月十五日,您订了十箱啤酒,货款600元,当时您要求抹去20元零头,陈伯同意了。但账上显示,您实际只支付了580元,还欠20元。”
林峰特意把“抹去零头”说成了“欠20元”,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认。
张金牙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了。他眯起眼睛,盯着账本上那行字,又抬头盯着林峰,眼神变得凶狠起来:“小子,你他妈什么意思?拿本破账本来讹我?那20块是陈老头自己说不要的!怎么?他死了,你个小崽子想翻旧账?”
旁边的刘三儿立刻往前一步,阴恻恻地盯着林峰:“小子,活腻歪了?敢来金牙哥这儿要钱?”
牌桌上的几个人也停下了动作,目光不善地看了过来。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林峰心头一紧,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合上账本,平静地看着张金牙:“张老板,账是这么记的。陈伯年纪大了,有些事可能记不清了。我今天来,不是讹诈,就是确认一下。如果真是陈伯记错了,或者他当时确实答应免了这20块,那是我冒昧,打扰了,我立刻就走。”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刘三儿和其他人,声音依旧平稳:“但如果,是张老板您贵人多忘事,或者当时手头紧,一时忘了付这20块尾款……那今天正好,我来了,您方便的话,就结清了吧。20块钱,对您来说是小意思,对我们刚起步的小站,也算笔进项。”
林峰的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张金牙台阶(暗示可能是陈伯记错),又点明了欠债事实(尾款),还把金额说得微不足道(20块小意思),最后还捧了对方一句(您是大老板)。
张金牙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他盯着林峰看了好几秒,似乎在判断这个年轻人的深浅。林峰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畏惧,也没有挑衅,就是那种就事论事的认真。
“哼!”张金牙突然嗤笑一声,从花衬衫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二十块钱,随手扔在地上,“拿着!滚蛋!以后别他妈再为这点破事来烦老子!”
钞票飘落在满是烟灰和痰渍的水泥地上。
林峰看着地上的钱,又抬头看了看张金牙那张写满不耐烦和轻蔑的脸,以及刘三儿等人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没有弯腰去捡。
“张老板,”林峰的声音冷了下来,“钱掉地上了。”
张金牙一愣,随即勃然大怒:“你他妈……”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林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麻将声,“我站着把钱要回来,是规矩。您把钱扔地上,是您的选择。但这钱,我不会捡。”
他不再看张金牙,目光转向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中年牌客:“这位大哥,麻烦您做个见证。‘金运来棋牌室’张金牙老板,结清欠‘闪电达’的20元货款。钱在地上,我林峰,没拿。”
说完,他对着张金牙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项公事,然后转身,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拉开棋牌室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的喧嚣和可能爆发的怒骂。
林峰站在西街嘈杂的巷子里,阳光有些刺眼。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各种食物的味道和垃圾的酸腐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在棋牌室里,手心其实己经沁出了汗。
他知道,这20块钱,他永远也不会去捡了。这不仅仅是20块钱的事。这是“闪电达”的态度,是他林峰的态度。
他拿出那本烂账本,在“张金牙”那条记录旁,用笔重重地划了一道横线。然后,在旁边空白处,写下几个字:
【20元,己清。方式:受辱。】
字迹有些用力,几乎要划破纸页。
他没有立刻离开西街,而是拐了个弯,走向尽头那家熟悉的棺材铺。
黑漆木门依旧半掩着。林峰敲了敲门。
“谁?”赵师傅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
“赵师傅,是我,‘闪电达’的林峰。”
门开了,赵师傅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后。他看到林峰,眼神似乎动了一下。
“有事?”
林峰拿出账本,翻到记录赵师傅的那一页:“赵师傅,陈伯的账本上记着,七月廿二日,送您一个‘特殊件’,运费50,您多给了20元‘辛苦钱’。这20元,陈伯没记在应收里,但我觉得,这钱我们不能收。今天特意给您送回来。”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十元的钞票,递了过去。
赵师傅看着林峰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林峰平静的脸,没有立刻接。他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动。
“陈老头……记了账?”他沙哑地问。
“记了。”林峰点头,“记了您多给了20。”
赵师傅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手,却不是接钱,而是轻轻推开了林峰的手。“拿回去。”他的声音依旧低沉,“那钱,是给陈老头的。他……该得的。”
林峰坚持道:“陈伯不在了,这钱我们更不能收。‘闪电达’的规矩,该收多少收多少。”
赵师傅看着林峰固执的眼神,又沉默了几秒。他忽然侧过身,让开了门:“进来喝口水吧。”
林峰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走了进去。
棺材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木头、油漆和檀香混合的奇特气味。很安静,与外界的喧嚣隔绝。赵师傅给林峰倒了杯白开水,放在一张擦拭得很干净的木桌上。
“张金牙那儿……你去了?”赵师傅忽然问,没头没尾。
林峰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城中村,果然没什么秘密。他点点头:“去了。要回一笔旧账。”
“要回来了?”赵师傅抬眼看他。
“算是吧。”林峰想起地上那二十块钱,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钱在地上,我没捡。”
赵师傅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浑浊的眼睛看着林峰:“陈老头……就是太老实。账记得糊涂,人……也糊涂。该硬的时候不硬,该软的时候……又太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不一样。”
林峰没说话,等着他下文。
“那20块,你做得对。”赵师傅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钱,不能要。脸,更不能丢。尤其是……干我们这行的。”
他站起身,走到里间,拿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盒子,放在林峰面前。
“这个,帮我送到城南‘福寿园’管理处,交给一个姓秦的主任。”赵师傅的声音很平静,“不急,三天内送到就行。运费……按规矩算。”
林峰看着那个红布包裹的小盒子,又看了看赵师傅平静无波的脸,点了点头:“好。保证送到。”
他没有问里面是什么。这是规矩。
离开棺材铺,林峰走在回仓库的路上。夕阳的余晖将城中村染上一层暖金色,但阴影也随之拉长。他手里拿着那个红布包裹的盒子,感觉沉甸甸的。
回到仓库时,吴建国立刻迎了上来,一脸紧张:“林哥!你没事吧?张金牙那王八蛋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事。”林峰把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拿出账本,在“赵记棺材铺”那条记录旁,也划了一道横线,然后在旁边写下:
【20元辛苦费,退还。获新单。】
他看着账本上那两条被划掉又添上新注的记录,又看了看旁边那本深蓝色的秘籍。
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陈伯用他的方式,在烂账里艰难维系着生存。而他林峰,要用自己的方式,在烂账里,理出一条新的路。
他拿起笔,在账本扉页空白的角落,用力写下几个字:
“账要清,路要正。”
字迹刚劲,力透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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