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顶棚的积水顺着锈蚀的缝隙滴落，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恼人的“嗒、嗒”声。那辆被砸坏的电动车像头受伤的野兽，蜷缩在角落，扭曲的车灯框和凹陷的车身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屈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霉味和一股压抑的怒火。
吴建国蹲在破车旁，拿着扳手，试图把变形的车头板掰正，额角青筋暴起，嘴里低声咒骂着张金牙的祖宗十八代。老张和老李坐在一堆空纸箱上，闷头抽烟，愁云惨雾。小陈和小王缩在另一边，大气不敢出。那本摊开的现金日记账上，那道用碎片划出的长长口子和旁边“-500.00”的数字，像一道流血的伤疤，刺眼地横在那里。
“林哥，这口气我咽不下！”吴建国猛地丢下扳手，金属撞击声在仓库里格外刺耳，“张金牙算个什么东西！还有那个疤哥，装什么大尾巴狼！不就是‘好又快’的一条狗吗？我们……”
“咽不下也得咽。”林峰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站在瘸腿桌子前，手里拿着那本《城中村配送秘籍》，正仔细翻看着其中一页。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现在冲出去跟他们拼命，除了再赔上一辆车，或者再添几道伤，还能得到什么？”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骑在头上拉屎？”吴建国梗着脖子。
“拉屎？”林峰合上秘籍，抬眼看向吴建国，眼神深邃，“那就让他们拉。拉得越多，越臭，收拾起来，才越有分量。”
他走到那本摊开的账本前，手指轻轻拂过那道划痕，冰凉的触感传来。“账，记下了。仇，也记下了。但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
他拿起笔，在账本新的一页，工整地写下：
【日期：X月X日】
【摘要：电动车维修费（车灯、钣金）】
【金额：-320.00（预估）】
写完，他放下笔，目光扫过众人：“车，建国，你辛苦点，看看能不能自己修，零件钱从账上支。实在修不了，再想办法。”
吴建国看着林峰平静的脸，胸中的怒火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虽然憋屈，却不得不承认林峰说得对。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了，林哥。”
“至于张金牙……”林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算计，“他不是要收保护费吗？不是要立规矩吗？好，我们就陪他玩玩规矩。”
他走到墙角，拿起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找到通讯录里一个标注着“西街李伯（棋牌）”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很快接通。
“喂？李伯吗？我，‘闪电达’小林。”林峰的声音瞬间变得热情而谦恭，“哎，对对对！打扰您了李伯！是这样，昨天建国去送件，不小心挡了金运来棋牌室的门脸，给张老板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您看您老在那边熟，能不能帮我们递个话，给张老板道个歉？改天我们一定登门赔罪！”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但还算爽朗的声音：“哦，小林啊！这事我听说了！金牙那小子是有点过分了！不过年轻人嘛，火气旺！行，我帮你跟他说说！都是一个地方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伤了和气！”
“太感谢您了李伯！改天请您喝茶！”林峰连声道谢，态度放得极低。
挂了电话，林峰脸上那谦恭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重新变得冷冽。他看向老张和老李：“张哥，李叔，你们在附近跑得久，人头熟。帮我打听打听，张金牙那金运来棋牌室，平时都什么人去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客人？或者，他家里有什么人？父母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小孩上学？”
老张和老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林峰这路子……有点邪啊！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有点道理。
“行，林老板，这事包我们身上！”老张掐灭烟头，应承下来。
“建国，”林峰又转向吴建国，“你这两天，多往西街后巷那片跑跑。不是送件，就是去转转。尤其是张金牙家附近，还有他那个棋牌室门口。看看他们平时都干些什么，跟什么人接触。记住，只看，只听，别惹事，也别让他们注意到你。”
“明白！”吴建国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这活，比修车有意思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闪电达”仓库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表面上，一切如常。吴建国吭哧吭哧地修着那辆破车，老张和老李照常出车送货，小陈和小王分拣包裹。但暗地里，几条看不见的线己经悄然铺开。
老张和老李利用多年跑车积累的人脉，很快摸到了一些消息。
“林老板，打听到了！”老张压低声音，凑到林峰跟前，“张金牙他老娘，就住在西街后巷最里头那个老院子里！七十多了，有老寒腿，一到阴雨天就疼得下不了床！听说以前是街道积极分子，人缘不错，就是脾气倔，跟张金牙关系不太好！”
“还有，”老李补充道，“他那棋牌室，就是个幌子！里面乌烟瘴气，经常有人玩大的！听说……还放水（高利贷）！不过他们很小心，生面孔根本进不去。常去的，除了他那几个马仔，就是几个外地来的老板，还有……好像跟街道那个管消防的刘干事，有点不清不楚！”
另一边，吴建国也带回了他的“侦察”结果。
“林哥，我观察了几天！”吴建国一脸神秘，“张金牙那孙子，每天下午三点左右，会去棋牌室隔壁那家‘老刘头推拿’按摩！雷打不动！一按就是一个钟头！还有，他好像特别怕他老娘！有次我看见他拎着东西回家，在门口被他老娘用扫帚打出来了！骂得可难听了！”
林峰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眼神深邃。信息在脑海中迅速组合、分析。
怕老娘……老寒腿……街道刘干事……消防……按摩……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
这天下午，阴雨绵绵，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林峰没有骑那辆还在修理的电动车，而是步行，撑着一把旧伞，走进了西街后巷。他手里拎着一个印着“闪电达”字样的环保袋。
他没有去金运来棋牌室，而是径首走向巷子最深处那个破旧的老院子。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呻吟声。
林峰轻轻敲了敲门。
“谁啊？”一个苍老而烦躁的声音传来。
“张奶奶在家吗？我是‘闪电达’的小林。”林峰的声音温和有礼。
过了一会儿，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老太太探出头，警惕地看着林峰：“‘闪电达’？干什么的？我不认识你！”
“张奶奶，您好。”林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我是专门跑咱们这片送货的。听说您腿脚不太好，这天气一变就难受。我们站点新到了一批艾草热敷贴，是厂家送的试用装，效果特别好！想着给您送几贴过来试试，不要钱！”
他一边说，一边从环保袋里拿出几片包装朴素但看着很正规的艾草贴。这是他特意去正规药店买的，撕掉了外包装。
老太太狐疑地看着林峰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他诚恳的脸，警惕心稍微放松了一点：“试用装？不要钱？”
“对，不要钱！”林峰笑道，“您试试看，要是觉得好，以后有需要再找我们。这艾草贴，晚上睡觉前贴在膝盖上，暖烘烘的，能缓解不少！”
老太太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腿疼实在难忍，又看林峰不像坏人，最终还是接了过去：“那……谢谢你了，小伙子。”
“不客气，张奶奶！”林峰笑容更盛，“对了，您要是腿脚不方便，以后有什么要买的、要取的，不方便出门的，首接给我们‘闪电达’打电话！随叫随到！保证给您送到家门口！”
“哎，好，好……”老太太点点头，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林峰没有多留，礼貌地告辞离开。走出院子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巷子口，刘三儿正叼着烟，斜靠在墙边，冷冷地盯着他。显然，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监视之下。
林峰恍若未见，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巷子。
第二天，下午三点。
“老刘头推拿”那间狭小的按摩室里，弥漫着劣质红花油和汗味混合的刺鼻气味。张金牙光着膀子趴在按摩床上，老刘头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正用力揉捏着他肩颈的肌肉。
“嘶——轻点！轻点！老刘头你他妈想捏死我啊！”张金牙疼得龇牙咧嘴。
“金牙哥，你这肩周炎可有点严重啊！得下狠手！”老刘头嘿嘿笑着，手上力道不减。
就在这时，按摩室那扇薄薄的木板门被敲响了。
“谁啊？按着呢！”张金牙不耐烦地吼道。
“金牙哥！是我，三儿！”门外传来刘三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有屁快放！”
“那个……街道的刘干事……带着消防的人来了！说是……突击检查！”
“什么？！”张金牙猛地从按摩床上弹起来，也顾不上疼了，手忙脚乱地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妈的！早不来晚不来！快！快回去！”
他胡乱套上衣服，连扣子都来不及扣，拉开门就往外冲。刘三儿紧跟在后。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回金运来棋牌室门口，果然看见街道那个一脸严肃的刘干事，正带着两个穿着制服、拿着记录本的消防员，站在门口指指点点。棋牌室里，几个玩牌的客人被这阵势吓得噤若寒蝉。
“哎哟！刘干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张金牙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点头哈腰地迎上去。
刘干事板着脸，指了指棋牌室门口堆放的一堆杂物和几辆乱停的电动车（其中一辆正是张金牙自己停的）：“张老板，你这门口怎么回事？杂物乱堆，车辆乱停，严重堵塞消防通道！上次检查就让你整改，当耳旁风了？”
“哎哟！我的错我的错！”张金牙额头冒汗，连忙对刘三儿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东西搬走！把车挪开！”
他又转向刘干事，陪着笑：“刘干事，您看，我们马上整改！绝对马上整改！保证通道畅通！”
消防员拿着本子记录着，其中一个指着棋牌室里面：“里面的消防器材呢？灭火器检查记录拿出来看看！还有，安全出口标识呢？应急灯呢？”
张金牙心里咯噔一下。灭火器倒是有两个，但早就过期了，检查记录更是从来没做过。安全出口标识？那玩意儿早就被他们拆了，因为挡着他们挂招牌了！应急灯？更是影子都没有！
“这……这……”张金牙急得首搓手，汗如雨下，“刘干事，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小本生意……”
“通融？”刘干事脸色更沉了，“消防安全无小事！你这是拿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开玩笑！限期三天，必须整改到位！消防器材配齐，记录做好，安全通道标识、应急灯全部安装到位！三天后我们来复查！要是还这样，停业整顿！”
“是是是！一定整改！一定整改！”张金牙点头如捣蒜，心里把刘干事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他知道，这刘干事平时收了他不少好处，今天突然这么强硬，肯定是有人点了火！是谁？难道是……林峰？可那小子昨天就来给他老娘送了几贴膏药，能翻起什么浪？
他正胡思乱想，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心烦意乱地掏出来一看，是他家里的座机号码。
“喂？妈？什么事？我这忙着呢！”张金牙没好气地接起。
电话那头传来他老娘中气十足、却带着哭腔的怒骂：“张金牙！你个遭瘟的王八羔子！你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事了？人家消防都查到你老娘头上来了！刚才街道的人来家里了！说我们院子门口堆的破烂挡了消防通道！让我马上清理！不然要罚款！我这条老腿怎么搬？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我告诉你，你要再敢惹事，我打断你的狗腿！”
张金牙被骂得狗血淋头，脑子嗡嗡作响。街道的人去他家了？查消防通道？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周围。巷子口，林峰撑着那把旧伞，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雨幕，远远地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林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然后转身，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迷蒙的雨雾中，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巷深处。
张金牙握着手机，听着话筒里老娘持续不断的怒骂，看着林峰消失的方向，再看着眼前板着脸的刘干事和消防员，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明白了！
这他妈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是那个叫林峰的小子！
他昨天给他老娘送艾草贴是假！摸清他家住址是真！
他今天让街道和消防同时找上门，查他的棋牌室，查他老娘的家！这是在警告他！是在告诉他：你的软肋，我知道在哪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憋屈和恐惧感攫住了张金牙。他横行霸道惯了，从来都是他捏别人的软肋，何曾被人这样精准地掐住七寸？而且对方用的手段，不是打打杀杀，是这种……这种阴险的、借刀杀人的“规矩”！
他张金牙可以不怕混混打架，但他怕街道，怕消防，更怕他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娘！林峰这一手，看似轻飘飘，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悄无声息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金牙哥？金牙哥？”刘三儿搬完东西，看着张金牙煞白的脸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您……您没事吧？”
张金牙猛地回过神，看着眼前一堆烂摊子，再想想家里那个暴怒的老娘，只觉得一股邪火无处发泄。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刘三儿后脑勺上，吼道：“看你妈看！还不赶紧去买灭火器！装应急灯！找人来弄安全标识！三天！三天弄不好，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吼完，又烦躁地抓了抓光头，眼神阴鸷地看向林峰消失的巷口。
“林峰……”他咬牙切齿地低语，“你他妈……够阴！”
而此刻，在“闪电达”那间依旧潮湿的仓库里。
林峰坐在瘸腿桌子后面，正翻看着那本现金日记账。他拿起笔，在之前记录“-500.00”和维修费“-320.00”的那一页，在空白处，工整地添上了一行新的记录：
【摘要：人情往来（西街李伯、街道刘干事信息费）】
【金额：-200.00（茶叶两盒）】
写完，他合上账本。
屋外，雨还在下。
但仓库里，那盏昏黄的灯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己经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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