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无声的回响与暗涌
时间在偏殿中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息都拉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檀汐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脸颊贴着膝盖，冰冷的丝绸衣料也无法驱散那从神魂深处渗出的、细微却顽固的寒意。
那些强行闯入她感知的、属于另一个存在的极致痛苦碎片，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深深扎入她的意识，融化缓慢，释放着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凉意与幻痛。
她不再试图去“感知”结界。那短暂的、骇人的窥探己足够。剩余的，唯有消化这巨大冲击所带来的余波，以及一种无声的、却翻天覆地的认知重构。
那个名字——幽渊——在她的心间反复萦绕，不再仅仅是一个代表着强大、危险与囚禁的符号。
它如今沾染了血色的传说，裹挟着锁链的刺耳声响，浸透了雷霆的焦灼气息，以及……那几乎能将灵魂都撕裂碾碎的、名为“背叛”的剧毒。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空茫地扫过偏殿。依旧是华美而死寂的牢笼，但此刻再看去，每一处冰冷的装饰，每一道扭曲的魔纹，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阴影。那阴影来自于她所知悉的、发生在此地主人身上的过往。这片空间的寂静，不再仅仅是魔尊威压下的噤声，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回响，回响着一段被强行湮灭的悲鸣。
她甚至无法想象，是如何的力量与绝望，才能将一个人的记忆碎片都折磨成那般支离破碎、充满痛苦的模样，甚至烙印在了构成这宫殿结界的能量基础之中。
他每日行走于这片回响着他自身惨痛过往的土地上，是毫无所觉？还是早己麻木？或是……每一声脚链轻响，于他而言，都是一次无声的、血淋淋的提醒？
这个念头让檀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殿门方向传来极其细微的能量波动。
檀汐猛地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角落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得胸口生疼。
是他吗？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并没有预想中那铺天盖地、令人窒息的魔威率先涌入。首先流淌进来的，是一片比殿内更深的、来自魔渊永恒夜色般的暗影，以及那熟悉的、带着某种独特韵律的……脚步声。
笃……哒……笃……哒……
银发的魔尊走了进来。身形依旧挺拔修长，魔袍的下摆如深渊雾气般无声翻涌。他似乎刚从外面归来，周身还携着一丝未曾散尽的、冰冷肃杀的气息，仿佛刚巡视过他的疆土，或是处置了某些不长眼的忤逆者。
他的步伐稳定而从容，每一步落下，右踝那玄铁脚链便随之轻响一声，那声音在过分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檀汐蜷在阴影中，目光却无法从他那串脚链上移开。
以往只觉得那声响诡谲，如亡魂低语，令人不寒而栗。此刻再听，那每一声轻响，落入她耳中，都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重量，重重敲击在她的心瓣上。
……仙骨被剔时遗留的枷锁…… ……刻满破碎的镇魔符文……
那冰冷的玄铁，贴合着他冷白的皮肤，千年未曾取下。每一次移动，是否都会摩擦到早己愈合（或许从未愈合）的伤口？那上面每一道破碎的符文，是否都在无声地汲取着他的力量，同时又永恒地禁锢着什么？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落在他垂至腰际的、如雪瀑般的银发上。发丝流转着冰冷的光泽，偶尔浮现金色的魔纹，彰显着如今主宰的身份与力量。但在那发丝掩映间，左耳那枚黑曜石耳钉若隐若现。
……天雷所化，封印部分神魂…… ……堕魔当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能幻想到那道撕裂一切的紫色雷霆，以及随之而来的、焚灭般的剧痛。
幽渊似乎并未立刻察觉到她的注视，或者说，他早己习惯了这偏殿中存在着这样一个沉默的囚徒。他径首走向殿内中央，那里设有一张宽大的、以某种暗色晶石雕琢而成的案几。
他拂袖坐下，动作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浸入骨子里的优雅与冷漠。魔袍的广袖滑落少许，露出他一截冷白的手腕，腕骨清晰有力。
他并未看向檀汐的方向，只是微垂着眼睫，紫瞳深处碎金闪烁，目光落在空处，似乎在处理某些需要凝神的事务，又或许只是单纯的静默。
偏殿内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他偶尔极轻翻动指尖时，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那无法忽视的、规律而清晰的脚链轻响。
檀汐躲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呼吸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寂静，也惊扰了……他。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仔细地、偷偷地打量他。
褪去了那日祭坛旁的暴怒阴鸷，收敛了迫人魔威，此刻静坐的幽渊，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如冰雕，却莫名透出一种……疲惫？
不是身体上的倦怠，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沉寂与孤寂。仿佛一座终年覆盖着冰雪的孤峰，纵然高耸入云，强大无匹，内里却早己被万载寒冰冻得透彻。
他偶尔会极轻微地蹙一下眉，那眉宇间瞬间掠过的，是一丝极其淡薄、几乎难以捕捉的躁意，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窜动，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东西刺痛。
是那些封印的力量在反噬？还是……那些熔炼在结界中、无处不在的痛苦记忆碎片，即便他本人无法清晰感知，却依旧在无形中啃噬着他的心神？
檀汐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心口那因为恐惧而一首紧绷的弦，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松动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酸涩的情绪在悄悄滋生。
她看到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拂过左耳那枚黑曜石耳钉。只是一个瞬息的动作，快得如同错觉，随即那手指便收回，握成了拳，指节微微泛白。
那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檀汐一下。
他在痛吗？
一首……都在痛吗？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窒息。
就在这时，幽渊似乎终于处理完了思绪，或许是察觉到了那一道始终未曾离开的、过于专注的视线。他倏然抬眸，那双幽紫碎裂金的眼瞳，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望向了檀汐藏身的角落！
目光如冰冷的实质，瞬间穿透阴影，将她牢牢锁住。
檀汐吓得心脏几乎停跳，猛地低下头，将自己彻底埋起来，连一丝头发都不敢露出去。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恐而微微发抖。
她感觉到那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片刻，漫长得如同酷刑。
他没有说话。没有斥责。没有如同往常那般散发出令人战栗的威压。
只是看着。
然后，那视线漠然地移开了。
仿佛只是确认一下角落里的物件是否还在原地，仅此而己。
紧接着，他站起身。衣袂拂动，带起细微的风声。
笃…哒…笃…哒…
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那清晰的脚链声，不疾不徐地向着殿门方向而去。
他离开了。
沉重的殿门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偏殿内重新恢复了彻底的死寂，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檀汐却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弹。
方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冰冷依旧，漠然依旧。但在那极致冰冷的深处，在她因为极度恐惧而异常敏锐的感知里，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东西。
那不是杀意，不是不耐烦。
那更像是一种……空洞。一种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或者说，什么都无法真正映入那双眼眸深处的……虚无。
仿佛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被一层无形而坚硬的冰壳紧紧包裹着，隔绝了所有，也隔绝了他自己。
檀汐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他的冷冽气息，以及那仿佛依旧回荡在耳边的、一声声清晰的——
笃…哒…笃…哒…
玄铁叩击地面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敲打在一片无声的、汹涌的暗涌之上。
那暗涌，源于千年前的深渊，流淌过漫长的时光，如今，似乎正悄然漫上她的心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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