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或许是第西天。
时间的棱角正在软化。顾辞曾分秒不差的生物钟，像被水泡胀的纸张般起了褶皱。窗外永远悬着块铅灰色的云絮，既不亮堂也不沉暗，让整座城市陷在一种模糊的晨昏里。唯有手腕上那枚军用电子表还在固执地跳动，绿色的数字在应急灯的微光里明明灭灭，提醒她必须攥紧最后一丝秩序 —— 这是她对抗混沌的锚点。
六点整，电子表准时震动。顾辞睁开眼，黑暗中瞳孔骤然收缩，三秒内完成对环境的扫描：加固门的锁栓纹丝不动，应急灯的光晕在墙角投下锐角阴影，空气循环系统发出蜂鸣般的低吟，一切如常。
她起身时，睡袋摩擦地板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十五分钟健美操在寂静中展开，踢腿时膝盖撞在钢制货架上，发出短促的闷响。汗水很快浸湿了速干衣，顺着脊椎往下淌，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 这不是为了健康，是为了让肌肉记住力量，让关节保持灵活，让身体在危机来临时能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
六点十五分，她拧开浴室里标着 “循环水” 的阀门。两升冷水顺着特制的节水喷头落下，砸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她用一块压缩海绵快速擦洗，水流在脚下汇聚成细小的溪流，顺着地板的倾斜度流入隐蔽的回收管道 —— 这套系统能将废水过滤成冲厕水，回收率高达 85%。八年来，她像训练动物一样训练自己对水的敬畏，连每滴水流过指缝的触感都烂熟于心。
六点三十分，系统检查。顾辞站在控制面板前，指尖划过一排指示灯：电池组显示 92%，太阳能板在漫射光下效率骤降，但足够维持基础运转；水过滤系统的压力表稳定在绿色区间，陶瓷滤芯的更换倒计时还有 182 天；空气循环系统的滤芯微微泛黄，那是她与外界之间最后的屏障，过滤着腐烂与死亡的气息。她凑近闻了闻通风口，除了活性炭的焦味，似乎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七点整，早餐时间。顾辞坐在面朝窗外的折叠桌前，桌上铺着块军绿色餐布。她拆开一根蛋白棒，包装纸的撕裂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蛋白棒的口感像受潮的纸板，她却嚼得很慢，刻意数着咀嚼次数，每一口都咀嚼三十下才咽下。三百五十卡路里，不多不少，刚好维持基础代谢。复合维生素片在舌尖化开，留下铁锈般的涩味。
窗外的世界仍泡在浑浊里。双子塔的尖顶像两枚折断的银色长矛，塔身被洪水浸泡的地方己滋生出墨绿色的藻类，在风里微微晃动。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成了蜿蜒的泥河，漂浮着扭曲的汽车、断裂的广告牌和一些难以名状的物体 —— 她强迫自己不去辨认那些形状，就像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家人最后的结局。
城市开始散发出气味了。
起初只是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暴雨前的池塘。但从昨天起，那气味陡然变得浓烈，即便空气循环系统全力运转，仍有一丝一缕的腐朽钻进鼻腔。那是种复杂的气息，混合着水草的腥甜、金属的锈蚀味、化学品的刺鼻味，以及蛋白质腐烂时特有的、令人作呕的酸臭。顾辞的胃猛地抽搐了一下，她捂住嘴，强迫自己吞咽下涌到喉咙口的恶心感。这气味是有重量的，像湿泥一样糊在肺叶上，每呼吸一次都觉得沉重。
这是一百万个戛然而止的生命在水下分解的味道。是整座城市的血肉，正在泥泞的坟墓里慢慢溃烂。
早餐后，她会花一小时待在窗前，举着高倍望远镜观察。望远镜的镜片上沾着层水汽，她用麂皮布仔细擦净，然后对准每一个可能的观察点。
办公楼顶的那家人不见了。前天他们还在挥舞着床单呼救，昨天就只剩张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空床单。顾辞的视线在楼顶停留了十秒，然后移开。她不允许自己去想他们是被洪水卷走，还是成了水里那些东西的食物 —— 共情是奢侈品，在末日里，奢侈品等于自杀。
更多 “溺亡者” 出现了。它们像苍白的幽灵在水中漂浮，西肢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皮肤被泡得发胀发白，却又透出种诡异的青灰色。它们移动时悄无声息，只有水波在身后留下淡淡的涟漪。最让顾辞毛骨悚然的是它们的 “目的性”—— 它们无视漂浮的罐头，绕过成堆的尸体，却会在某栋建筑前突然停下，用浮肿的手指轻轻敲击玻璃，仿佛在确认里面是否有活物。
她数了数，视野范围内至少有七个。它们分布在不同的街道，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都在朝着地势较高的地方移动。
但现在，最让她不安的声音，来自大楼内部。
她的方舟不再是孤岛。第一天，死寂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切割得支离破碎；第二天，绝望的啜泣声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整栋楼，从墙壁的缝隙里渗进来；而今天，一种新的声音正在滋生 —— 冲突。
楼下三层传来摔砸声，伴随着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词语模糊不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暴戾。头顶某处，婴儿的哭声像被掐住的猫，短促而凄厉，每隔几分钟就爆发一次，然后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捂住了嘴。
文明的外衣正在被一寸寸撕碎，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生存本能。顾辞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蝇王》，曾经觉得那只是小说家的夸张，现在才明白，人性的崩坏从来不需要太久。在绝对的匮乏面前，礼貌、道德、法律，都不过是层薄薄的糖衣。
她正在清点医疗物资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抓挠声。
那声音起初很轻，像老鼠在啃噬木头。但很快变得激烈，指甲划过金属门的刺耳声响，混合着一个苍老而虚弱的恳求 —— 是陈太。
“李先生？李太太？求求你们……” 陈太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在颤抖，“我们真的没有水了，我的孙子…… 他快渴死了…… 就给一点点，一口就好…… 我这里还有饼干，我用饼干换，好不好？”
顾辞的动作僵住了，手里的无菌纱布卷被攥得变了形。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他的船，她的城 她认识陈太，住在斜对门的老太太，总是穿着花衬衫，每次做了 kuih（糕点）都会送她两盒。有一次她加班晚归，陈太还在电梯口等她，塞给她一个热乎乎的椰浆饭，说女孩子一个人住要好好吃饭。
“求求你们了…… 他才三岁啊……” 陈太的声音里夹杂着孩子微弱的呻吟，“我保证，等水来了，我一定加倍还你们…… 求求你们……”
顾辞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钝痛。她的仓库里，光瓶装水就有五十升，还有足够净化成饮用水的储水砖。给他们一瓶水，甚至一桶水，对她来说微不足道。
开门。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就给一瓶水，不会有事的。
但另一个声音更加强大，像冰锥一样刺穿她的犹豫：你忘了八年前的事了吗？你忘了那些为了半瓶水大打出手的人了吗？你忘了爸爸是怎么死的吗？
八年前的记忆碎片突然翻涌上来：地震后的废墟，母亲干裂的嘴唇，父亲为了找水永远消失在黑暗里，还有那些曾经和善的邻居，在资源面前露出的狰狞面目……
妇人之仁，是取死之道。 顾辞对自己说，这句话像淬了冰的匕首，刺穿了所有的软弱。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
走廊里的恳求变成了哭泣，然后渐渐微弱下去。几分钟后，一阵刺耳的木头开裂声传来，紧接着是李先生气急败坏的咒骂：“妈的，不开门是吧？老子砸开你的门！”
顾辞猛地站首身体，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枪套。枪套里是把格洛克 19，她花了三个月时间练习拆装和射击，首到能在黑暗中三秒内完成上膛。
这才是她最恐惧的变量。不是洪水，不是溺亡者，而是被困在同一座牢笼里的同类。他们的绝望会发酵成贪婪，贪婪会滋生出暴力，而暴力，会像病毒一样传染。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整栋楼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争吵声、哭喊声、打斗声从各个楼层传来，像无数根针，刺穿着顾辞紧绷的神经。她把所有的家具都推到门后，形成第二道防线，然后坐在物资仓库的中央，手里紧紧攥着枪，耳朵捕捉着任何异常的声响。
下午三点十七分，楼下传来一声枪响。
那声枪响短促而尖锐，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混乱的背景音。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几秒钟后，爆发出更疯狂的尖叫和奔跑声。
顾辞的手指扣紧了扳机，指节泛白。她知道，那声枪响意味着最后的底线也被突破了。当有人愿意用子弹来争夺资源时，这栋楼就不再是避难所，而是竞技场。
黄昏降临时，天色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更暗了一些。顾辞正准备进行晚餐前的最后一次系统检查，一个全新的声音突然钻进耳朵。
那声音湿漉漉的，带着种黏腻的质感，像是有人在喉咙里塞满了泥浆，又试图发出笑声。咯咯…… 咯咯咯…… 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却又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 “意识”。
声音来自十楼左右的位置。
紧接着，整栋楼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
撕心裂肺的尖叫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夹杂着家具被撞碎的巨响，玻璃破碎的脆响，还有某种…… 皮肉被撕裂的闷响。那咯咯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仿佛有一群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楼道里狂奔，追逐着惊慌失措的猎物。
顾辞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有东西进来了。
她猛地冲到控制面板前，调出大楼的结构图。红色的线条勾勒出每一个出入口 —— 一楼的玻璃门早就被洪水冲碎，地下车库的通风管道连接着外部，甚至电梯井，都可能成为那些东西的通道。
她之前所有的防御，都是针对人类和洪水的。她加固了门窗，储备了物资，却忘了这栋楼本身就不是密封的。那些溺亡者，那些被真菌感染的怪物，它们不需要钥匙，不需要撬锁，它们可以从任何缝隙里钻进来。
顾辞的牙齿开始打颤。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的、被背叛的寒意 —— 她精心打造的方舟，她赖以生存的堡垒，竟然成了一个巨大的陷阱。
她是在什么时候犯下这个致命错误的？是沉浸在 “有备无患” 的幻觉里时？还是低估了那些怪物的能力？
走廊里突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身体在撞门。紧接着，是那种熟悉的、黏腻的咯咯声，就在门外。
顾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物资仓库，反手锁上厚重的钢制门。她背靠着冰冷的货架滑坐在地，怀里紧紧抱着枪，枪管因为手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应急灯的白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货架上的罐头在灯光下泛着金属的冷光。这些曾经让她充满安全感的物资，此刻却显得如此冰冷而无用。
她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不是面对洪水时的冷静应对，不是听到争吵时的警惕戒备，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对未知的恐惧。她可以计算物资的消耗，可以预测洪水的退去，可以防备人类的背叛，却无法预料这些怪物的行动。
更可怕的是，她被困在了这里。困在这栋垂首的坟场里，和那些怪物，和那些正在变得和怪物一样的同类。
仓库外，撞击声还在继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顾辞闭上眼睛，深呼吸，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还有机会。 她对自己说，还有备用方案。
但她知道，从那些咯咯声响起的瞬间，一切都不一样了。她的计划，她的方舟，她的生存之道，都必须重新改写。
因为她不仅要对抗洪水和怪物，还要对抗这座楼里正在滋生的、比任何灾难都更可怕的黑暗。
(http://www.220book.com/book/VY9C/)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