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大脑中那个惯于冷静分析、处理数据的精密模块，在这一刻彻底宕机。没有时间思考，没有空间规划。只有原始、纯粹的生存本能接管了身体的控制权。扑向她的那个“倒挂者”，在昏暗光线下化为一团扭曲、非自然的运动残影——一团由灰败的长肢、反关节的肢体动作和不断开合的、布满针状利齿的狰狞口器组成的、混乱而致命的漩涡！她没有时间去刻意瞄准。肌肉记忆和求生欲驱动着她，将手中那柄沉重的霰弹枪几乎是依靠腰胯的甩动抬了起来，手指在巨大的压力下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
“轰——！！！”
枪口喷吐出炽烈的火焰！在断桥下方这个封闭、拢音的混凝土墓穴里，霰弹枪的咆哮声被无限放大，化作一声震耳欲聋、足以撕裂灵魂的雷霆爆响！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撞击着顾辞的耳膜！那发散布着铅丸的鹿弹，在不足五米的距离上，精准地命中了那个弓步前扑的“倒挂者”的胸腹位置！一股毁灭性的能量瞬间爆发，撕裂了它那层干瘪、脆弱如羊皮纸的躯干！那怪物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冲势戛然而止，伴随着一连串令人牙酸的“咔嚓…噗嗤…”的骨头碎裂和内脏爆裂声，被狠狠地轰飞出去！它像一个被暴力拆解的提线木偶，打着旋儿，“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船船舷的栏杆上，扭曲地挂了一下，随即滑落，消失在下方翻涌的浑浊河水中，只留下栏杆上几道粘稠的黑色污迹。
顾辞被巨大的后坐力推得向后踉跄一步，耳鸣如同无数只尖锐的哨子在她颅腔内疯狂鸣响！右肩那块深紫色的瘀伤处，再次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冲击沿着骨骼蔓延，半边身体都为之麻痹！她强忍着眩晕和疼痛，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摸索着抓住滚烫的枪身护木，试图拉动枪机完成抛壳和重新上膛的动作。那冰冷的金属结构在她汗湿、油污的手中显得异常僵硬、陌生。
“顾辞！还有！操！左边！”丹的咆哮声如同惊雷，穿透了她耳中的嗡鸣，将她从短暂的失神和剧痛中猛地拉回现实！
他说得对！ 又有两个被强光噪音彻底激怒的“倒挂者”，如同投石机抛出的腐朽炮弹，从桥洞上方的阴影中精准地坠落下来，“嘭！嘭！”两声闷响，砸在了船头前方的开放甲板上！它们以那种诡异的、节肢动物般的僵硬姿态，手脚并用地从甲板的积水中爬起，动作迅捷得令人心寒！深陷的眼窝似乎无视了刺目的探照灯光，或者那光线反而加剧了它们的狂躁！它们略一停顿，随即调整方向，朝着驾驶室的门猛扑过去，那姿态如同两只发现了猎物的巨大、变异的毒蜘蛛（scuttle）！
丹反应快如闪电！他半个身子猛地探出驾驶室敞开的侧窗，手中那把安装了消音器的格洛克手枪瞬间瞄准！“噗！噗！”两声被压抑的低沉枪响几乎连在一起！其中一只“倒挂者”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一个细小的孔洞出现在它灰暗的额头上，动作瞬间凝固，在甲板上抽搐。然而，另一只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它完全无视倒下的同类，长肢在湿滑的甲板上抓挠出刺耳的声响，一个纵跃，如同黑色的闪电般扑到了驾驶室的金属门前！
顾辞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强迫自己站稳脚跟，强压下肩膀的剧痛和手臂的颤抖，再次将那沉重的霰弹枪抵在她早己伤痕累累的右肩窝——那里传来的钝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强迫自己聚焦，准星死死锁定了那个正在疯狂抓挠驾驶室门板的怪物！它那细长、尖端锐利的变异爪子，在金属门板上刮擦出“吱嘎——吱嘎——”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响！
就是现在！
“轰——！！！”
枪口再次喷吐出毁灭性的烈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这发霰弹如同死神的巨掌！那只“倒挂者”的头颅连同它半个肩膀，在狂暴的冲击下瞬间化作一团混合着碎骨、黑色粘液和灰色皮屑的血雾！无头的残躯被巨大的动能带得向后飞去，重重撞在驾驶室的外壁上，留下一片放射状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深色污迹，然后才软软地滑落在地，不再动弹。
下一秒，“拾荒者号”的船尾终于完全驶出了断桥那令人窒息的阴影！压抑的黑暗、恐怖的尖啸、拢音的轰鸣瞬间消失！ 眼前骤然开阔！灰蒙蒙的天空重新出现在头顶，冰冷的河风带着的水汽扑面而来。引擎那低沉稳定的咆哮声，此刻听起来如同最美妙的乐章。
顾辞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冰冷湿滑的船舷栏杆上，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支沉重的霰弹枪，仿佛被焊死在她的手上，枪管还残留着灼人的温度。肾上腺素那虚假的保护壳开始剥落、消退，暴露出底下深切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颤抖的疲惫。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如同生锈铁块般的血腥味——那是恐惧的味道，深入骨髓。她刚刚做了什么？她不只是在大楼里射杀了一个蹒跚的溺亡者。她刚刚在近距离，用一种野蛮的武器，轰碎了一种全新的、 terrifyingly（令人恐惧地）陌生、敏捷且充满攻击性的变异生物！她坚守了阵地！她进行了战斗！她幸存了下来！但这胜利的滋味，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怪物体液那令人作呕的恶臭，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丹从驾驶室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带着激战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凶猛、狂野、如同劫后余生的火焰。他手中握着那把格洛克，消音器的端口处，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正缓缓消散在潮湿的空气中。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绷得很紧，眼神锐利地扫过顾辞全身，尤其是在她死死按住肩膀的手上停留了片刻。
顾辞张了张嘴，喉咙却如同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视线有些模糊。
丹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甲板——那深色的、散发恶臭的溅射污迹，他那扇被怪物利爪刮出数道深刻凹痕的驾驶室门板——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顾辞身上，那双被硝烟熏得微红的眼睛里，一种全新的、沉重无比的敬意取代了之前的审视。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带着背包和地图的“规划者”。她是一个战士。一个在钢铁甲板上，首面未知恐惧并浴血坚守的战士！
“干得漂亮，搭档。”他沉声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而当他说出“搭档”这个词时，语气与以往任何一次都截然不同。它不再是一个随意的称呼，不再是一个基于交易的标签。它此刻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分量，是她用勇气和鲜血，在这片死亡水域中亲手赢得的荣誉勋章！
他从顾辞那依旧微微颤抖、却仿佛凝固在枪身上的手中，轻轻却坚定地接过了那支滚烫的霰弹枪。“我们得把这儿收拾干净。不能让这些脏东西留在船上发臭。”他的语调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刚刚经历过生死与共的波澜。
两人沉默地开始清理。丹用水桶从河里打上冰冷的河水，顾辞则找来一把硬毛刷子。他们将甲板上的污秽一遍遍冲刷、刷洗。冰凉刺骨的河水溅在他们的裤腿上。这个动作是如此的平淡无奇，近乎家常——冲洗甲板，就像旧世界里清洗周末烧烤架上的油污。然而，与几分钟前发生在那同一片甲板上的、野蛮血腥的生死搏杀相比，这寻常的清洁工作，弥漫着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超现实的荒谬感。顾辞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身体之外，从一个遥远的高度，冷冷地俯视着下面这个疲惫的女人：她计算着生存概率，她在屋顶的汪洋上穿行，她在一艘破船的甲板上，用冷水刷洗着来自未知变异体的内脏碎片和粘液……
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被钢筋和柴油包裹的、赤裸裸的生存。
清理工作完成后，顾辞几乎是拖着身体，退回到驾驶室里那张冰冷的小折叠凳上。极度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终于将她死死压住，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抗议。丹重新掌舵，他脸上之前的紧张和狂野己被一种冷峻、专注、如同磐石般的决心所取代。河流在前方展开，依旧危机西伏。
“刚才……太悬了。”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驾驶室的寂静，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前方逐渐被暮色笼罩的河道，“我们不能在这里停下来过夜。绝不能。鬼知道沿岸还有多少那种鬼东西等着开饭。”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我们继续开。轮流休息值班。”
顾辞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紧。一想到要在这条危机西伏的河流中抛锚，让黑暗成为那些可能潜伏在任何悬垂结构上的“倒挂者”的完美掩护，就让她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爬升。停下来，等于自杀。
当夜幕如同巨大的、湿冷的帷幕缓缓降临，吞噬了河岸的轮廓时，顾辞接过了第一班岗。丹则重重地瘫倒在驾驶室后方角落那张简陋的小帆布床上。几乎是头挨到枕头的瞬间，他那绷紧如弓弦的身体就松弛下来，发出一声沉重悠长的呼气。白天的连番血战、极度的精神压力和体力的透支，终于彻底击垮了他紧绷的神经，将他拖入了深沉无梦的睡眠。
顾辞站在舵轮前，双手紧紧握住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木质轮舵。夜晚的河流，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墨色汪洋。水面平滑如黑色玻璃，倒映着同样无星无月、阴沉压抑的天穹。引擎孤独的“突突突”轰鸣声，在这片广阔、死寂、仿佛被世界遗忘的空间里，是唯一的声音，单调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依靠着GPS绘图仪屏幕散发出的、幽冷的绿色荧光艰难地导航，努力将那枚代表“拾荒者号”的微小船形图标，小心翼翼地维持在代表主航道的、曲折蜿蜒的蓝色虚拟航线上。
船船舱里弥漫着柴油味、汗味和一丝残留的、令人不安的消毒水与血腥混合的气息。丹熟睡的呼吸声沉重而规律。
就在这万籁俱寂、仿佛时间都凝固的深夜里，顾辞开始感觉到它了。
起初，是一阵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寒意并非来自驾驶室敞开的窗户灌入的夜风。它来自身体内部，一种深沉的、骨子里透出的冰冷，仿佛血液正在慢慢冻结。
紧接着，是酸痛。不是激烈搏斗后的肌肉酸痛。那是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搏动性疼痛，仿佛在她的骨骼深处扎根。它从右肩那块深紫色的、依旧隐隐作痛的瘀伤处开始，如同投入水面的涟漪，寸寸向外辐射，蔓延到手臂、后背、脖颈，甚至开始侵袭酸胀的太阳穴。
她的头颅开始感觉沉重，像灌满了铅。白天还能高速运转的思绪，此刻变得粘稠、滞涩、如同陷入泥沼。分析河道、警惕威胁这样原本清晰明了的事情，此刻却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才能勉强集中精神。
她试图将这些归咎于极度的疲惫。是了，这一天太漫长了，太残酷了。疲惫是正常的。
然而，很快，颤抖开始了。 不是肾上腺素冲击后的剧烈战栗。这是一种深切的、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完全无法控制的 shudder（战栗）。它无视她的意志，如同电流般一波波地席卷她的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咙，让她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才能压下呕吐的冲动。
伴随着一种初现端倪、却冰冷刺骨的、足以让人窒息的恐惧，顾辞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疲惫。 这是发烧。是感染。
回溯的镜头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闪现：她在散发着恶臭、充满未知病原体的洪水里跋涉了数日；冰冷的、混杂着工业废料和腐败物的污水浸泡过她的伤口；她被“阿兹兰”胸裂的黑血溅到；她的肩膀被怪物污秽的体液污染……尽管她无比谨慎，尽管她拥有那些珍贵的药品并 meticulously（一丝不苟地）地清洁了伤口……一个微小到看不见的敌人，最终还是突破了她的防线，侵入了她的堡垒。
河上的鬼魂，最终还是追上了她。它们不仅是那些溺亡者和倒挂者。它们是细菌、病毒、无形的死亡使者。
在这个世界里，“病了”，不过是对“死了”的一种更缓慢、更折磨人的委婉说法。没有医院，没有抗生素（有限的储备未必对症），甚至没有一张干净的床铺……
顾辞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舵轮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绷得惨白。她凝视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股全新的、冰冷彻骨的恐惧，如同剧毒的藤蔓，在她己然翻江倒海的腹中，疯狂地缠绕、盘踞。
河热，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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