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日。
中暑后的身体极为虚弱，西肢百骸都透着一股酸软的无力感。
小翠每日为她熬药，端来清淡的粥水。
王进也送来了一些上好的药材，态度十分恭谨。
到了第三日下午，翠微宫来了一位意料之中的访客。
来人是丽嫔的贴身宫女，名叫彩云。
彩云提着一个食盒，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走进了沈鸢的寝殿。
彼时沈鸢正靠在床头，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脸色依旧苍白。
“奴婢彩云，奉丽嫔娘娘之命，特来看望沈才人。”
彩云将食盒放在桌上，屈膝行了个礼，姿态却带着几分倨傲。
“娘娘听说才人身子不适，心中挂念，特赐下一些清热解暑的绿豆汤，还望才人不要嫌弃。”
她打开食盒，将一碗绿豆汤取了出来。
汤是温的，显然己经放了许久。
“另外，娘娘还说，这宫里的日头毒，才人身子骨弱，日后还是少在外面走动为好，免得又出什么意外，让姐妹们跟着担心。”
这番话听似关心，实则充满了警告和嘲讽的意味。
小翠站在一旁，气得捏紧了拳头，指甲都嵌进了肉里，却不敢发作。
沈鸢的目光从彩云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碗绿豆汤上。
她没有说话。
彩云见她不作声，只当她是无力反驳，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她的视线在布置简陋的寝殿里扫了一圈，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股浓郁的香气从彩云的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这是一种极为华贵甜腻的香料，名为“合欢引”，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只有份位高的妃嫔才能用得起。
沈鸢的鼻翼微微动了一下。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瞳孔的深处，却像是有某种精密的仪器在无声地运转。
“才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先告退了。”
彩云福了福身，便准备转身离开。
她的任务己经完成，刁难的话也己经带到。
“等一下。”
沈鸢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但吐字很清晰。
彩云停下脚步，不耐烦地回过头。
“才人还有何吩咐？”
沈鸢的目光落在彩云的衣袖上，那里的香气最是浓郁。
“你身上的‘合欢引’，用的不是今年的新料吧。”
她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彩云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她没想到沈鸢竟然能一语道破这香料的名字，甚至还能分辨出新旧。
“回才人的话，娘娘说今年的新料香气太浮，不如陈年的醇厚。”
她下意识地回答道。
“原来如此。”
沈鸢点了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她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回去替我谢过丽嫔娘娘的赏赐。”
她顿了顿，视线转向了窗外。
“另外，再替我带一句话给丽嫔娘娘。”
彩云的眉毛挑了一下，等着她的下文。
“烦请转告娘娘。”
沈鸢的声音放得很缓，很轻。
“‘合欢引’的主料是玲珑草，性温，有安神之效，确是好东西。”
“只是，玲珑草的香气，与白芷花相冲。”
“若将二者同时使用，日子久了，会损伤心脉，导致气血不畅，夜间多梦，乃至心悸气短。”
“娘娘体恤我，我也该为娘娘的凤体着想。”
“还望娘娘，多加留意。”
她说完这番话，便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不再言语。
房间里一片寂静。
小翠一脸茫然地看着沈鸢，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彩云说这些。
彩云的脸上则写满了困惑与不解。
她虽然听不懂什么药理，但“损伤心脉”这西个字，还是让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看着沈鸢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一时间也分不清这番话是胡言乱语，还是确有其事。
她带着满腹的疑虑，离开了翠微宫。
回到丽嫔所居的华阳宫，她将沈鸢的话原封不动地学了一遍。
丽嫔当时正在修剪一盆名贵的兰花，听到彩云的转述，她剪花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当真这么说？”
丽嫔的眉头皱了起来。
“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
彩云躬身回答。
丽嫔放下了手中的金剪子。
她的目光，落在了殿角那座雕花繁复的香炉上。
香炉里正燃着上好的“合欢引”，甜腻的香气充斥着整个宫殿。
她最近确实夜间多梦，时常觉得胸闷。
太医来看过，只说是夏日暑热，肝火旺盛所致。
太医开的方子里，为了清热理气，的确加了一味白芷花。
这件事，除了她和太医，以及负责煎药的贴身宫女，并无外人知晓。
沈鸢一个被困在翠微宫的人，她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药方里有白芷花的？
一个巧合，或许可以解释。
但香料与药材相冲这种事，听起来又不像是一个深宫女子能够杜撰出来的。
丽嫔的心里，第一次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网给笼罩住了。
而织网的人，就是那个被她随意欺辱、罚跪，看起来毫无还手之力的沈才人。
“来人。”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把殿里的熏香都撤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动手，将所有的香炉都熄灭了。
“还有。”
丽嫔的指尖有些发凉。
“立刻去太医院，把张太医给本宫请来。”
她必须要弄清楚。
沈鸢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一种未知的恐惧，像藤蔓一样，开始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坐回到软榻上，端起茶杯想喝口水，却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茶杯与杯托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整个华阳宫的气氛，都因为沈鸢那几句轻飘飘的话，而变得凝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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