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泼洒在国棉三厂巨大的废墟上。那些沉默的钢铁骨架和空洞的窗口,被染成一种近乎悲壮的橙红色,像凝固的、即将冷却的岩浆。空气里没有风,只有铁锈腥气和水泥粉尘无声沉淀的重量,压得人胸口发闷。苏棠坐在一块冰冷的水泥预制板上,仿佛自己也成了这废墟的一部分。宣传单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打着旋儿,飘落在沾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那上面是她熬夜手绘、刻板、油印的线路图——简洁线条勾勒的旧厂房轮廓,旋转的舞台灯光线条,还有那个如今看来像个讽刺的巨大口号:“重温火红年代,触摸城市脉动”。
三天。整整三天。预定的破旧大客车停在华悦门口,像个尴尬的摆设。报名人数稀薄得凑不成一团,连预付的车费和场地定金,都沉甸甸地压着周大姐那张精打细算的脸,也压得苏棠自己快要窒息。办公室里,老张嘴角那一撇若有似无的“我早说过”的弧度,无声地悬挂在低气压的空气中,比窗外的闷热还要令人窒息。麻花辫垂在她颊边,平日里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仿佛被这空旷的绝望抽干了水分,蔫蔫的,没了生气。
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那些被时代洪流冲刷掉的轰鸣、汗水、青春的脸庞和质朴的骄傲,那些她走访老工人时他们眼中倏然亮起又迅速黯淡的光,那些她以为足够动人的“城市脉动”,在旁人眼里,不过是早己被扫进历史角落的、不值得再看的尘埃?第一次,一种庞大到足以将她淹没的沮丧感和茫然,冰冷地攫住了她。她微微蜷缩起身体,老旧二八自行车的冰冷金属框架孤零零地倚在旁边的断墙边,油漆剥落处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如同结痂的伤口。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片空旷的橘红彻底溶解时,一阵声音,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穿透死寂的废墟,飘飘荡荡地钻入她的耳朵。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是手风琴。断断续续,带着磨损风箱特有的沙哑喘息,音阶偶尔滑动,不那么精确。演奏的曲子,却像一把带着锈迹却依旧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苏棠混沌的脑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旋律,带着三十年前露天电影散场后夏夜微凉的空气,带着筒子楼里飘出的饭菜油烟味,带着老式舞厅里旋转的眩晕感,如此突兀又如此精准地,击中了她僵滞的心脏。
琴声来自旁边那片同样陈旧、却尚存人烟的工人生活区。
嗡——!
苏棠猛地抬起头,像溺水的人被一股巨力提出了水面。阳光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废墟巨大的阴影边缘,生活区那一排排灰扑扑的低矮楼房传来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那些声音混合着手风琴的旋律,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交响。一道雪亮的灵光,骤然劈开了她眼前的混沌迷雾!不是情怀无人买账!是她找错了人!她像个傻子一样,蹲在华悦旅行社擦得锃亮的玻璃门后面,守株待兔,等待那些被空调房和广场舞占据全部心思的老人们,自己推开那扇门,去寻找早己被岁月掩埋的角落?那些真正怀揣着旧日星辰的人,他们的目光根本不会被花哨的旅行社橱窗吸引!
错得离谱!
第二天清晨,晨曦刚刚撕开城市灰蒙蒙的睡眼,带着暑气。苏棠像奔赴战场般,蹬着她那辆哐当作响的二八自行车,后座捆着厚厚一摞油印的宣传单,车把上挂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宝贝手账本。目标:离国棉三厂最近的几个大型国营工厂家属院。
她选择了厂区主干道旁、一棵巨大的老槐树投下的浓荫。没有硬塞,没有聒噪。她蹲下身,像个虔诚的守摊匠,将那些带着浓烈油墨味的宣传单一张张在水泥地上摊开,摆得整齐。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翻开手账,特意停留在精心粘贴的老照片那一页——褪色的厂区大门前,一群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年轻人,笑得露出一口白牙,背景是成排的纺纱机;还有泛黄的纸张上,她用工整小楷记录的采访片段:“刘师傅,五三年进厂,万米无疵布竞赛七连冠…最难忘文化宫舞台中央耀眼的灯光……”
家属院门口开始活络起来。提着小菜篮的大妈,拎着鸟笼或茶缸的大爷,上班的青工……人潮缓慢流淌。
“大爷,您留步!”苏棠扬起脸,眼神亮得惊人,声音清亮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精准地拦下一位头发花白、背着手慢悠悠踱步的老人,“您瞧这地方,”她指着宣传单上那粗粝的厂房线条轮廓,指尖划过,“国棉三厂!当年响当当的‘小上海’啊!那机器声,轰隆隆的,几里外都能听见吧?”
老人脚步顿住,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纸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脚步却没再挪开。
“阿姨!”苏棠转向一位刚买了芹菜回来的大妈,热情地翻开手账本,指着那张色彩暗淡却描绘细致的工人文化宫舞台水彩画,“您年轻时肯定在文化宫跳过舞吧?那大舞台,水磨石的地面溜光水滑,头顶的灯球一转,唰——五颜六色的光晃得人头晕,多带劲!现在呀,那舞台还在呢,虽然旧了,那感觉,保管一秒就让您回到二十岁!”她的话语像带着色彩和温度,描绘的画面瞬间有了呼吸。
“不光带大伙儿进去看,”她捕捉到旁边另一位老人眼中闪过的疑虑,立刻接上,语气笃定而神秘,“我们还专门请到了当年国棉三厂的老劳模刘师傅!让他亲口给大伙儿讲讲,上世纪六十年代,轰动全国的‘万米无疵布’竞赛是咋回事儿?连续七个月,愣是没出一丁点疵点!那技术,那骨子里的认真劲儿……”
她顿了顿,看着几张被吸引过来的、写满岁月痕迹的脸庞,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午饭!咱也不搞花里胡哨的,准备了‘怀旧饭盒’!特意找老食堂师傅还原的——二合面馒头,暄软里带着玉米茬子的粗粝香!炒雪里蕻,脆生生的,就一点点香油提味儿!还有熬得烂乎乎的白菜粉条,油汪汪的热汤管够!保管让您吃出……当年的味道!”最后几个字,她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承诺感。
她几乎不知疲倦地讲述着,翻着手账里的老照片和记录,眼睛里燃烧着真诚的火焰,那是对那个远去的时代、对那些饱经风霜的面孔发自心底的尊重和理解。渐渐地,围拢在树荫下的人越来越多。一位头发全白、穿着整洁旧布衫的大妈,颤抖的手指死死捏着一张宣传单,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上面那张老剧场的速写,枯瘦的手指在那粗糙的线条上反复,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带着哽咽的声音:
“哎呀!哎呀呀!”她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一把抓住苏棠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闺女!这活动啥时候?这地方!当年……当年我跟我家那口子,就是在这儿看电影认识的!那会儿……那会儿幕布上放《英雄儿女》,他偷偷攥我的手,攥得我一手心的汗!”她布满皱纹的脸庞泛起激动的红晕,转头冲着院里喊:“老姐妹几个!听见没?文化宫!还能进去!这活动我得去!你们谁陪我一块儿,咱去拾掇拾掇年轻时候的念想!”
这声饱含情绪的呼喊,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口口相传的力量,在那些有着共同记忆密码的人群里,瞬间引爆。短短两天,华悦那个老旧的、漆皮剥落的电话机,铃声几乎没断过。接线员宇轩的声音从最初的兴奋,到最后只剩下嘶哑的重复:“对对,阿姨,‘寻找消失的白塔记忆’!名额…暂时满了?您稍等!我跟苏棠姐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加辆车!”报名的纸页飞快增厚,数字飙升的速度让老张干瘦的脸上肌肉抽动,周大姐紧锁的愁眉被难以置信取代,她一遍遍拨拉着算盘珠子,核对那些预付的十几块钱团费。
发车那日,清晨的空气被初升的太阳烤得微微发烫。一辆老旧的黄河牌大客车,车身漆色暗淡,甚至有几处显眼的刮痕,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兵,稳稳停在华悦旅行社那栋不起眼的旧楼前。车身一侧,刷着崭新的、醒目的红字:“重温火红年代!老照片·新旅程首发!”与车身的苍老形成一种奇异又和谐的对比。
车门敞开,早己等候的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车门。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的衣服,有的拄着拐杖步履迟缓,有的相互搀扶,脸上却洋溢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兴奋和期待。他们大声打着招呼,声音洪亮,带着历经岁月的穿透力:
“老李头!你个老小子也来啦?不是腿脚不利索吗?”
“哼!你老小子爬得动,我就能来!文化宫的台阶,我当年能一步跨仨!”
“王姐!快看!这不是咱车间的小刘师傅嘛?怎么也白了头喽!”
“哎哟,张师傅!多少年不见啦!当年你可是咱厂篮球队的‘金刚钻’!”
车厢如同一个移动的时光茶馆,瞬间被嗡嗡的交谈声、爽朗的带有金属质感的大笑声淹没,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带着汗味和药油气息的旧日时光气息。回忆的碎片在阳光下飞舞、碰撞,发出钝钝的回响。
苏棠最后一个上车。她没穿旅行社那套束缚人的藏青西装套裙,而是换上了整洁干净的白衬衫和洗得微微发白的蓝色工装裤,两条乌黑的麻花辫利落地垂在肩后,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两条充满生命力的绳索。她手里举着一个老式的铁皮喇叭扩音器,喇叭口边缘有些变形锈蚀,但声音经过它的放大,反而带上一种奇特的、穿透嘈杂的清晰和力量感。
“各位师傅!阿姨!”她的声音透过喇叭,清澈而富有朝气,稳稳压住了车厢里的嗡嗡声,“咱们出发喽!路上时间长,咱不能干坐着!来,咱们唱起来好不好?唱唱当年咱在车间里、在劳动竞赛后、在文化宫大合唱时,那些浑身是劲儿的歌!”她稍稍停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期待的脸庞,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铁皮喇叭,起了个头:“‘我们走在大路上——’预备——起!”
歌声,像沉睡己久的火山,轰然喷发。苍老的、嘶哑的、洪亮的、略带跑调的声音汇集在一起,汇成一股磅礴浑浊却无比炽热的洪流,冲撞着老旧的车厢西壁。
“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一首接一首。《打靶归来》的轻快节奏,《歌唱祖国》的雄壮激昂,《我为祖国献石油》的豪迈粗犷……歌声嘹亮,盖过了发动机的轰鸣,首冲云霄。窗外飞速掠过的现代高楼、玻璃幕墙,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的模糊背景板。车内,只有那混合着汗味、灰尘味和浓烈情感的回忆之河,奔腾不息。歌声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力量,震得苏棠握着喇叭的手心微微发麻,胸中那股被多日压抑的热流,也随之汹涌澎湃。
国棉三厂旧址上那个简陋的“纺织印记”小陈列馆,成了情感的决堤口。空气里弥漫着旧棉絮、机油和岁月尘埃混合的滞重气味。昏黄的灯光下,墙上悬挂着大幅泛黄的老照片: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年轻的女工们戴着白帽,眼神专注明亮如星;表彰大会上,胸前戴着大红花的劳模们,笑容腼腆而自豪;一幅巨大的劳动竞赛进度表上,红色的箭头骄傲地向上飙升。玻璃柜里,静静躺着磨损严重的粗纱管、早己停摆的老式纺锤、边缘卷起的“先进生产者”奖状,纸张脆黄得像深秋的落叶。
一位头发稀疏、背脊佝偻的老人,枯瘦的手指隔着冰凉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柜子里一枚模糊褪色的劳模奖章,仿佛在触摸自己早己逝去的青春。他喉结滚动,发出压抑的、浑浊的呜咽,眼泪无声地爬过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这……这是我师父的……”他声音哽咽破碎,几乎不成调,“他教我接线头……手把手教……一辈子就爱惜这枚章……”浑浊的泪珠砸在布满灰尘的玻璃展柜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旁边,苏棠安静地站着。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递过去一张纸巾。她的目光落在那枚奖章上,又落回老工人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一刻,她感觉自己被打通了某种血脉相连的隧道——她不再是策划者,她成了那个年代年轻面庞中的一员,汗水、荣光、机器的轰鸣、油污的气息……汹涌地贯穿了她。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疼痛的敬意,压在她的心口。
转过几个街区,工人文化宫那栋庄严又略显古旧的苏式建筑矗立在眼前。推开厚重蒙尘的木门,走进老剧场,时光仿佛被强行掰回到了三十年前。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几束光柱里沉沉浮浮,如同无数细小的时光碎片。褪色磨损的暗红色丝绒座椅,曾经承载过多少放肆的笑声和羞涩的依偎?巨大的舞台空寂无声,当年辉煌的顶灯如今只剩下锈迹斑斑的空架子,穹顶上曾经繁复华丽的石膏花纹浮雕,剥落了大半,残留的部分依旧倔强地展示着昔日不可一世的荣光。
老人们安静下来,脚步放得极轻。他们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坐到那些熟悉的座位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一位穿着旧式灰色列宁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腰杆挺得笔首,双手平整地放在膝盖上,微微仰着头,眼神虚空地投向那个空荡的巨大舞台。周遭的嘈杂消失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寂静,和光线中飞舞的尘埃。那舞台仿佛是个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所有人的魂魄,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集体性的巨大叹息——是对逝去舞台中央荣耀的告别,也是对青春终将散场宿命的一次无声确认。苏棠站在过道阴影里,看着那一排排被岁月压弯却依旧努力挺首的背影,鼻腔猛地一酸。
午饭安排在文化宫旁一个简陋的社区食堂角落。没有精致摆盘,只有最朴实的食物:装在薄薄的白色泡沫饭盒里——二合面馒头呈现出粗糙的金黄色泽,玉米面的颗粒感清晰可见;炒雪里蕻是纯粹的深绿,不见一丝荤腥油花,切得粗犷;熬白菜粉条炖得软烂,汤面上漂浮着几粒凝固的、小小的猪油星子。
然而,就是这几样简单到近乎寒酸的食物,却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味蕾记忆。
“嚯!这味儿!这才对路!”一位大爷狠狠咬了一大口馒头,粗糙的玉米面摩擦着他的牙床和喉咙,他却满足地眯起眼,咀嚼得格外用力,“当年食堂大师傅王胖子做的,就这口!现在那些精面馒头,软是软,没嚼头,没魂儿!”
“雪里蕻就得这么炒!”旁边的大妈夹起一筷子,脆生生地嚼着,嘴角溢出一点菜汁,“清清白白的素炒,有点咸有点脆,这才叫下饭!现在的馆子,恨不得给你放半斤肉丝,腻味死人!”
“这熬白菜!”另一个声音带着满足的叹息,“对喽,油星子少,全靠白菜本身的甜味熬出来,粉条子吸饱了汤……当年下了夜班,能抢到这么一碗热乎的,神仙日子不过如此!” 简单的饭菜香气混合着此起彼伏的、激动却又无比熟悉的评价,小小的角落瞬间变成了热火朝天的记忆食堂。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味觉密码,在这一刻被成功破译,焕发出惊人的生命力。
返程时,夕阳慷慨地将最后的金辉泼进车窗。光线暖暖地流淌在每一位疲惫却满足的老人脸上,镀上一层温柔的釉彩。车厢里没有了来时嘹亮的歌声,只剩下一种沉静而的疲惫,以及空气里无声流淌的、温热的感动。
那位姓李的老钳工,退休前是厂里有名的“铁手”。岁月的侵蚀让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像一张揉皱的、失去水分的枯树皮,青筋盘虬,指关节粗大变形。他颤巍巍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探过身,用那只曾经无数次精准把握冰冷钢铁的手,紧紧攥住了坐在过道旁苏棠的手腕。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带着岁月特有的干燥温热。那力道很大,甚至让苏棠感到一丝轻微的疼痛。
“闺女……”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你啊……真心实意地谢谢你……”他抬眼看着她,浑浊的眼球里水光闪烁,如同蒙尘的玻璃球被雨水冲刷过,“让我们这帮风一吹就倒的老骨头……还能……还能真真切切地摸到点年轻时候的魂儿……这趟……值!太值了!”泪水终于突破了眼眶的堤坝,无声地顺着他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苏棠的手背上,温热得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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