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七月三日,清晨七点,华悦旅行社的玻璃门被阳光撞出了刺眼的亮斑。新晋导游小满一身崭新的藏青色工装,领口系着鹅黄色的崭新丝巾,对着门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深深吸了口气。门把手上方那块“省级青年文明号”的铜牌映着她绷紧的年轻脸庞。桌上摊开的行程单墨迹未干,最顶端的团名赫然写着“闽粤赣风情七日游”——下面一行小字如针般刺眼:“方言复杂地区客源”。
九点整,一辆风尘仆仆、漆皮斑驳的大巴喘着粗气,笨重地停靠在旅行社门口。车门“嗤”一声泄了气,涌下一股炽热的气浪。人群如同被陡然释放的彩色潮水,瞬间淹没了小满面前有限的空间。汗味、尘土气、方言特有的热烈腥味儿扑面而来。花衬衫敞着怀的阿伯摇着硕大的蒲扇,嗓门洪亮地操着滚烫的潮州话招呼同伴;头发花白、提着巨大藤编食盒的阿婆嘴里念念有词,是节奏急促的闽南腔;几个衣着朴素、脚踩崭新回力球鞋的年轻人则用她完全陌生的客家话热烈交谈。他们的手势幅度大得像指挥家,喇叭裤像旗帜摆动,声浪在狭窄的门厅里互相碰撞混淆,织成一张密不透风、嗡嗡作响的陌生方言罗“各位旅客朋友,大家旅途辛苦啦!”小满举起扩音喇叭,清亮的声音努力穿透方言的厚墙,“我是导游小满,欢迎来到…”
话音未落便被淹没。“阿妹啊,几点开饭啊!”花衬衫阿伯用蒲扇大力指点着腕表,潮州话响亮如锣,“饿到肚皮贴后背咯!”仿佛一个信号,各种口音的询问、催促、招呼同伴的嚷声同时拔高,汇成一片嘈杂喧嚣的声浪,掀得小满手里那张薄薄的旅客名单瑟瑟发抖。她脸上的职业微笑瞬间僵住,像一层面具被无形的重锤敲出了裂纹,扩音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了她的喉咙,那些抑扬顿挫、发音独特的方言音节,像一枚枚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向她自以为准备充分的神经。她捏着喇叭的手心,顷刻间己是一片冰凉濡湿。
大巴驶入蜿蜒的盘山公路,引擎沉闷地轰鸣着,窗外掠过单调的夏日山林。车内冷气不足,汗水在人们鬓角细密渗出。小满强打起精神,举起喇叭,试图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各位团友,我们现在正经过的,是著名的‘五老峰’自然保护区,大家看左侧,能看到形态奇特的岩石…”她的讲解像小溪流入沙漠,很快被车内鼎沸的方言交谈声吸干碾碎。
“顶呱呱啊!这山势!”花衬衫阿伯的潮州话永远最嘹亮。
“系哦系哦,几靓嘅风景哟!”邻座阿婆用粤语附和着。
后排几个年轻人用她根本听不懂的客家话热烈争论着什么,表情激动。
小满的声音愈发干涩无力,扩音器的电流声嘶嘶作响,像一个无助的叹息。她背好的讲解词卡在喉咙深处,那份提前精心准备、让她多少个夜晚在熄灯后的宿舍床上反复背诵的导游词,此刻在车厢里各种鲜活方言的汪洋大海中,脆弱得如同一片投入深水的纸屑,连个水花都没能溅起。
“喂!靓女导游!”车行至半途,后排那位穿着灰色旧汗衫、脑门锃亮的地中海发型阿伯忽然站起身,一边用力摇着那把巨大的蒲扇,一边用带着浓重西邑口音的粤语大声喊道。他脖子上搭着的灰白毛巾己被汗水浸湿,随着他激动的手势在眼前晃荡。“依度热到飞起啵!俾杯‘凉茶’(leong cha)来顶下档啊!”他发音独特,那个“茶”字带着浓重的摩擦音,仿佛气息在喉头被砂纸打磨过一遍。
“‘凉菜’(leong choi)?”小满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飞快闪过行程单上的备注——游客可能水土不服,饮食清淡为主。对方口音太重,加上“凉菜”这个词在她接受培训时被反复强调过“安全、方便、普适”。她脸上立刻堆起如释重负的笑容,对着阿伯用力点头:“没问题!马上安排!”她声音透过喇叭传出,带着一种任务完成的轻快。
车在下一个简陋的服务站停下。小满跳下车,身影飞快地消失在挂着“小卖部兼餐饮”招牌的小屋里。当大巴终于重新启动驶向景区,小满吃力地抱着一个塞得满满的大号白色泡沫箱回到座位上,额头上全是汗珠。她带着几分邀功的神情拍拍手:“好啦各位团友,‘凉菜’来咯!给大家开开胃!”
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她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是五盘色泽单调、油光不足的拍黄瓜块,还有几碟淋着浑浊酱汁的腌萝卜片和酸豆角——正是服务站那油渍斑驳的小玻璃柜台里摆着的、最廉价的标准配置。
车厢里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花衬衫阿伯蒲扇停在半空,绿豆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着,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提着藤编食盒的阿婆难以置信地眨巴着眼睛,看看那几盘寒碜的小菜,又看看满脸期待的小满。后排那几个客家年轻人差点嗤笑出声,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肩膀颤抖着。灰汗衫阿伯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憋得紫涨,手里的蒲扇猛地往大腿上一拍,发出一声闷响,憋出一句带着浓重鼻音、口音极其怪异的粤语:“我顶你个肺!系‘凉茶’啊!水啊!唔系呢滴‘凉菜’!”他指着那几盘小菜,手指气得发抖,“热死人咩!我要饮水啊靓女!”
小满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然后寸寸碎裂。她僵在原地,抱着那沉重的泡沫箱,仿佛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扩音喇叭“哐当”一声滑落在座椅上。冷汗,密密麻麻从她僵硬的脊椎骨缝里冒出来,瞬间浸湿了崭新的藏蓝色工装后背。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辩解的声音,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砸在死寂的车厢里。
大巴车依旧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闷热如同实体般粘稠地贴在每个人的皮肤上。灰汗衫阿伯余怒未消,摇着蒲扇的频率快得像要扇出火星子。小满缩在导游位上,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扩音器,指尖冰凉,那几盘无人问津的“凉菜”像无声的嘲讽,静静躺在过道中央的泡沫箱里。
“小满啊,”一个穿着藏蓝涤卡布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亮的阿婆从前排侧过身,竭力吐字清晰,但那浓重的客家口音依然顽强地冲击着小满的耳膜:“阿妹,听我讲啊,晚上住店,最紧要就系要‘安静’(ngon jing),明白冇?我年纪大哩,顶唔顺吵嘅!”
“‘观景’(gon ging)?”小满心里猛地一沉,仿佛又被重锤砸了一下。她脑子里条件反射般跳出景点附近那些位置最佳、视野开阔的酒店名字,“安静”与“观景”在对方独特的客家腔调里,音调诡异地接近了边界。她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放心阿婆!保证安排最好的‘观景房’,视野一流,包您满意!”
阿婆还想再强调什么,小满己迅速拿起随车电话筒,语速飞快地指令前台:“喂?前台吗?华悦团小满!对,房间务必预留最高楼层靠外的‘观景房’!对!视野最重要!”挂了电话,她朝阿婆露出一个“任务完成”的肯定眼神。阿婆看着她笃定的样子,嘴唇嗫嚅了两下,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转过身去。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满脸严肃、一首下意识揉着太阳穴的老阿姨把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交流全看在眼里,眉头拧成了疙瘩,嘴唇抿得死紧,鼻腔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不满的“哼”。
傍晚抵达预订的三江宾馆,疲惫的游客们拖着行李步入大堂。前台效率颇高地将一串钥匙递到小满手中。“各位团友,”小满努力振作精神,试图挽回些分数,“大家旅途辛苦了!我们为大家精心安排了设施良好的‘观景房’,视野开阔,一定能让大家放松心情!”
然而,当团友们陆续打开房门,临街的窗户涌入的不是期待中的山风清凉,而是省道干线永不停歇的喧嚣——重型货车沉闷的轰鸣、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夜宵摊招揽生意的巨大音响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房间。
“搞乜鬼啊!”灰汗衫阿伯第一个炸了锅,他冲出自己的房间,对着走廊怒吼,那摇了一路的蒲扇此刻成了宣泄愤怒的武器,几乎要拍在墙壁上,“吵到拆天咁!点瞓(睡)觉啊!”走廊瞬间被愤怒点燃。花衬衫阿伯也冲出房门,指着窗外车水马龙的马路叫骂:“丢!这系观景房?系观‘车’(车)房啊!”那位在车上就担忧“安静”的阿婆扶着门框,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客家话夹杂着委屈的哭腔反复念叨:“静啊…我要静啊…吵死人了…”那位揉太阳穴、神情严肃的老阿姨则一脸“果然如此”的冷笑,拿出一个小本子和圆珠笔,靠在走廊墙壁上,开始神色冰冷地记录着什么。混乱中,一个戴着鸭舌帽、脖子上挂着相机的年轻游客,悄然举起相机,镜头对准了走廊上愤怒的人群和被围在中间手足无措、脸涨得通红的小满,“咔嚓”一声轻响,将这混乱的一幕定格下来。
小满被汹涌的质问声浪冲击得步步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瓷砖上。她徒劳地解释着:“我…我以为你们要‘观景’…视野好的房间…” 但她的声音微弱如蚊蚋,迅速湮没在愤怒的客家话、潮州话、粤语的汪洋之中。汗水疯狂地从她额角滚落,崭新的工装衬衫后背再次湿透了一大片。她看着眼前一张张因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那个相机镜头无声的注视,看着老阿姨笔下那仿佛审判书般的小本子,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首冲头顶。旅行社大堂墙上那些“服务至上”、“顾客满意”的金色标语,此刻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扭曲成一片刺目的、嘲讽的光斑。
隔着旅行社二楼经理室磨砂玻璃的窗格,晓妍正放下手中一本摊开的方言词汇手册,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大门口那场混乱的尾声——闪光灯刺眼地一闪,小满像一只被狂风暴雨打蔫了的小草,被愤怒的方言声浪裹挟着,几乎要被压垮。晓妍清秀的眉头立刻蹙紧,心头一沉:“糟了!”她一把抓起椅背上那件半旧的工作服外套,修长的手指迅速扣好扣子,动作利落得像战士披甲。窗外,小满那张苍白无助、泫然欲泣的脸庞在混乱的人群缝隙中一闪而过。晓妍快步走向门口,脚步急促而沉稳,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那面有些褪色、却格外显眼的锦旗——“方言沟通能手”,那是去年成功调解一个东北团和云南团纠纷后获得的。她深吸一口气,这场因方言而起的风暴,才刚刚拉开它灾难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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