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七月的江南小城，天气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梧桐树巨大的叶片纹丝不动，蝉鸣声嘶力竭，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华悦旅行社那扇临街的玻璃窗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内外两个世界的界限。窗内，气氛比天气更加凝重。
事情是在一夜之间发酵的，迅猛得如同夏日午后毫无征兆的雷暴。
清晨，阿强蹬着二八大杠，照例去城西的菜市场为团队采购点新鲜瓜果。他熟络地停在一个相熟的水果摊前，刚拿起一个滚圆的西瓜掂量，旁边两个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压低的议论声就钻进了耳朵。
“…听说了吧？就那个新开的华悦旅行社，心黑着呢！”一个穿着碎花短袖衫的女人撇着嘴。
“可不是嘛！我表嫂邻居的同事，说是报了他们的团去雁荡山，价格比别家高出整整三成！结果呢？导游爱答不理，到了景点就撒手不管，听说还差点把两个掉队的客人弄丢了，困在半山腰好几个小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啧啧，真是花钱买罪受！”另一个穿着蓝布工装裤的女人附和着，声音里带着夸张的惊悸。
“真的啊？看着门脸干干净净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还说是什么VIP服务，我看是‘坑人’服务吧！以后可不敢去了……”
阿强手中的西瓜“咚”地一声掉回摊子上，滚了两滚。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首跳。他猛地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哪个王八蛋造的谣！”
那两个女人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了一跳，挎着篮子连连后退几步，嘴里嘟囔着“这人神经病吧”“吓死人了”，转身挤进人群飞快溜走了。水果摊主老李赶紧拉住脸涨得通红的阿强：“强哥，强哥，消消气！这话……这两天街面上都传遍了……”
阿强胸口剧烈起伏，顾不上买瓜，跨上自行车，链条蹬得哗啦作响，疯了似的往旅行社冲。
与此同时，华悦门店里，气氛己经降到了冰点。
电话铃声从开门那一刻起，就再没停歇过。不是清脆悦耳的业务咨询铃，而是带着尖锐急促意味的长鸣，一声紧过一声，像催命符一样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苏棠坐在前台，接电话的手微微发颤。她努力维持着职业化的声线，但声音里的委屈和慌乱几乎要溢出来：
“王阿姨您好…您是说取消下周去西湖的团是吗？…为什么？…价格高？服务不好？…我们没有啊王阿姨，您听谁说的？…街面上都传开了？…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回答她的是对方不耐烦的挂断声。
紧接着，又一个电话进来：“喂？华悦？我家老张那个去普陀山的团，我们不报了！把钱退给我们！什么破旅行社！价钱比别人高一截，服务还这么差！还想害人丢在半路？没门儿！…”电话被重重摔断。
“你好，华悦旅行社。”苏棠深吸一口气，“李先生？…您…您是要质问我们上次黄山团的服务？…有客人被困？…没有的事啊李先生！那次行程非常顺利，宇轩领队全程陪同记录，您还给我们写了感谢信…什么？那都是假的？你们被蒙蔽了？…李先生…喂？喂？”
苏棠放下话筒，眼圈瞬间红了，她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前台登记本上，原本排得满满当当的预约名单，此刻被一道道刺目的红杠划掉，触目惊心。
办公室内，林泽站在窗边，背影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玻璃窗上凝结的细小水珠缓缓滑落，像是无声的眼泪。窗外，斜对面星辰旅行社那巨大的霓虹招牌在闷热的空气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几个穿着花衬衫、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沓粗糙油印的传单，正嬉皮笑脸地塞给路过华悦门口的每一个人。传单上，刺目的黑体大标题赫然写着——“华悦旅行社，价格虚高，服务低劣，游客险遭遗弃！警惕消费陷阱！” 落款竟是子虚乌有的“江南旅游报讯”。
晓妍脸色苍白地看着林泽，嘴唇动了动：“林经理…我们…”
宇轩从一堆路线图和客户反馈表中抬起头，一向温和的脸上也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愤怒。他拿起一张被揉皱了丢在角落的传单，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胡说…全是胡说！雁荡山那次我带的团，全程十二个人，每个人都在我的视线和安全距离内。黄山团是阿强带的，他为了背一个扭脚的客人下山，自己膝盖都蹭掉一大块皮，客户送来的锦旗还在墙上挂着！什么被困途中无人管…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砰！”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阿强如同一头狂暴的公牛冲了进来，浑身蒸腾着暑气和怒火。
“霍岩！肯定是霍岩那个王八蛋干的！”阿强咆哮着，额头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一脚踹翻了墙角的空纸箱，“老子这就去找他！当街撕烂他那张造谣的臭嘴！砸了他的破招牌！看他还敢不敢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转身就要往外冲，像一颗即将射出炮膛的炮弹。
“阿强！”林泽猛地转身，声音低沉得像闷雷滚过寂静的原野，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歇斯底里，但那双紧盯着阿强的眼睛里，燃烧着比怒火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那是被逼到墙角的困兽才有的决绝。
“你给我站住！”林泽一步跨到阿强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线，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
“冲动？”阿强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瞪着林泽，声音嘶哑，“泽哥！他们这是在挖我们的根！是要把华悦往死里整啊！你没听见外面都骂成什么样了？没看见那些预约单都划掉了吗？老子咽不下这口气！我去跟他拼了！”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拉动的风箱。
林泽没有后退，反而更近了一步，几乎与阿强鼻尖相对，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阿强脸上：
“拼？拿什么拼？拳头吗？你用拳头能打得碎满城飘的谣言吗？你今天打了他霍岩，明天满城就会传：‘华悦经理指使打手行凶，被揭穿后恼羞成怒！’ 到时候，我们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正中他们的下怀！” 他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钢针，刺破了阿强被愤怒冲昏的头脑。
“那你说怎么办！”阿强喘着粗气，像泄了气的皮球，声音里带着不甘和绝望，“就看着他们往我们头上扣屎盆子？看着客户一个个被吓跑？看着我们辛辛苦苦垒起来的招牌，被这些唾沫星子淹掉？”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电话铃声依旧在尖锐地叫着，像是对这无声质问的伴奏。苏棠的抽泣声压抑地响起。晓妍的脸色更加苍白，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宇轩拿着那张污秽的传单，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眼中的光彩被巨大的无力感吞噬。
林泽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写满焦虑、愤怒和隐隐绝望的脸。窗外的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如同实质的毒雾，正疯狂地侵蚀着这间小小的办公室，挤压着生存的空间。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整个闷热夏天所有的浊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像被磨砺过的刀锋，透出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
“怎么办？用拳头打不碎的谣言，我们就用别的东西，把它一寸一寸碾碎！”
他猛地指向墙上——那里挂着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是钱阿姨和她的老伙伴们，在江南古镇的石桥上，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手里都拿着那个印有茉莉花纹章的竹编小礼盒。照片旁边，钉着几张手写的明信片和信纸，字迹各不相同，却都饱含真挚的感谢。
“看看这些！”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靠什么走到今天？是靠拳头打出来的吗？不是！是靠脚底板踩出一条条别人走不了的路！是靠脑子里琢磨出的那份别人想不到的贴心！是靠给客人找回丢失的娃娃、为晕车老人提前备好温水橘子皮、半夜三更帮客人联系医院送药的那份实诚劲儿！”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一一掠过伙伴们的眼睛：
“谣言想抹黑我们？想让我们自乱阵脚？做梦！他们能捂住所有人的耳朵，还能捂住所有人的眼睛吗？还能捂住那些真正感受过我们服务的人的心吗？”
他猛地一拳砸在办公桌上，上面的文件和水杯都跳了一下。“慌什么？！乱什么？！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霍岩想用脏水泼垮我们？好！那我们就让他看看，华悦的骨头有多硬，华悦的灯，到底能不能穿透他泼过来的这盆脏水！”
林泽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击碎了凝固的绝望，激起了一圈圈带着痛楚、却开始重新涌动的波澜。阿强胸口剧烈起伏着，那股狂暴的怒火并未熄灭，却在林泽话语的淬炼下，开始向另一种更具破坏力的方向凝聚——一种绝地反击、誓要洗刷污名的狠劲。
“泽哥！”阿强重重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你说！怎么干？我阿强这条命豁出去跟你干到底！”
晓妍猛地抬起头，擦掉眼角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林经理，你说，我们能做些什么？”
苏棠也止住了抽泣，用力吸了吸鼻子，挺首了腰板。
宇轩站起身，将那张污秽的传单狠狠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目光重新聚焦在地图册上，沉声道：“清者自清。但光我们心里清没用，得让外面的人看到。”
林泽看着重新燃烧起斗志的伙伴们，紧绷的嘴角终于扯开一丝冷冽的弧度。他走到办公室中央那张堆满文件和地图的大桌子旁，双手撑在桌面上，声音沉稳而清晰：
“好！现在，所有人，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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