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旅行团离开青瓦镇的那个黄昏,林泽独自一人爬上了粮站库房的屋顶。夕阳正沉沉坠向墨绿色的海平面,将起伏的山峦和这个沉寂的小镇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脚下的瓦片还带着白日的余温。
下方不远处的简陋工坊里,结束了教学的张逢春老爷子正佝偻着脊背,小心翼翼地将一把把剪刀收拢。他动作迟缓,每把剪刀都仔细地用旧布擦拭一遍,再放进一个同样磨得发亮的旧木盒里。剪纸工坊的墙壁上,新贴满了游客们留下的红纸习作:略显稚拙的鱼儿、胖乎乎的鸟雀、歪歪扭扭的窗花,与张师傅那几幅线条锋利、气韵生动如《百鸟朝凤》、《锦鲤穿莲》的杰作贴在了一起。强烈的对比,却奇异地和谐。
林泽的目光投向蜿蜒入海的河道。一艘小小的木质渔船正摇摇晃晃地驶回废弃的小码头。船头坐着的,正是剪纸的张老爷子。夕阳为他佝偻的身影镀上金边。他手里似乎还在摆弄着什么,大概是未完成的剪纸。船尾,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眼镜的年轻身影(正是那个提出拜师的游客)正笨拙地摇着橹,动作生涩,船走得歪歪扭扭,几次险些靠不上码头。
林泽看着那艘在粼粼金光里挣扎前行的破旧小船,看着船头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老匠人,看着船尾那个努力想驾驭风浪的年轻人。海风带着咸腥扑面而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深吸一口气,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牡丹。火柴刺啦一声在暮色里点亮,短暂的火光映亮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忧虑,有疲惫,更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被什么东西牢牢攫住的信念。那根烟,他没有吸,只是夹在指间,任青烟在金色的海风中袅袅消散。
粮站改造的非遗工坊静静地卧在海岬的臂弯里,屋顶新换的瓦片反射着最后一点跳动的夕照,像一枚被擦亮的希望印章,盖在了这片古老而濒临沉寂的土地上。
金红的余晖渐渐沉入深蓝的海水,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模糊的胭脂色。粮站工坊的屋顶上,林泽指间的牡丹烟己燃尽,只剩下一截灰白的烟蒂,被他无意识地碾在脚下的瓦片上。海风带来更深重的凉意,也送来了下方码头清晰的声响。
张老爷子的船终于靠岸了。船身笨拙地撞在腐朽的木桩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船头那个专注的身影似乎这才惊醒,抬起头,望向岸边。船尾的年轻人,眼镜片上溅满了水珠,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缆绳抛向岸边的石墩,却几次都没能成功。
“手抬高些!莫慌!对准那个豁口!”张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带着海风磨砺过的沙哑,却穿透了水声清晰地传来。他扶着船舷,动作迟缓地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船尾。
林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老爷子起身时明显的踉跄,膝盖似乎不堪重负地弯曲了一下。年轻人也看到了,慌忙丢下缆绳想去搀扶。
“莫动!”张老爷子低喝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布满青筋和老人斑的手猛地抓住年轻人扔过来却滑落的缆绳一端,手腕一抖,那绳子竟像活了一般,精准地穿过了石墩的缺口。“拉紧!”他命令道,声音平稳有力。
年轻人如梦初醒,连忙用力拽紧绳子,小船终于被牢牢地系在岸边。张老爷子这才扶着年轻人的手臂,一步一顿地踏上摇摇晃晃的栈桥。夕阳最后的光线勾勒出他佝偻却蕴含力量的剪影,像一株扎根在礁石上的老海松。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步伐笨拙却异常专注。
林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被海风裹挟的咸涩感似乎消散了些。他转身,沿着吱呀作响的木梯走下屋顶。
剪纸工坊里,灯光昏黄。张老爷子己经坐回了他的老位置——一张磨得发亮的竹椅。桌上散落着红纸和精巧的剪刀。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正垂手恭敬地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盯着老人的手。
“……鱼鳞,要细,要密,但不是死板。”张老爷子拿起一张小小的红纸,剪刀尖如同灵蛇吐信,在纸上游走,发出极其细微而连续的“簌簌”声。灯光下,他的手指虽然关节粗大变形,动作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稳定与韵律。“刀尖要活,心里得有那条鱼的游动……”他一边说,一边示范。剪刀的每一次转折都恰到好处,细细密密的鳞片纹路如同流水般在红纸上蔓延开来。
年轻人看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渗出细汗。
“你来。”张老爷子剪完一小片鳞纹,放下剪刀,把一张新的红纸和一把备用的小剪刀推过去。
年轻人紧张地拿起剪刀,手抖得厉害。第一刀下去,线条就歪了。
“心浮气躁。”张老爷子眼皮都没抬,“再剪。”
第二刀,稍微好了些,但还是僵硬。
“想想鱼在水里的劲儿!你那剪刀是犁地的耙子吗?”老人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子。
年轻人脸涨得通红,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定了定神,再睁开时,眼神专注了许多。他小心翼翼地运剪,这一次,线条终于有了几分流畅的弧度。
林泽没有进去打扰,只是站在门外昏暗的光线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一老一少两张专注的脸庞,剪刀的微响仿佛是这寂静夜晚唯一的心跳。墙上,那些白天游客留下的稚拙剪纸作品,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充满了初学者的勇气和笨拙的爱意。
他转身,走向隔壁的竹编工坊。李青山爷爷己经收拾好工具,正就着门口一盏小灯,细细地打磨着他那把宝贝篾刀的刀柄。古旧的“庚子年制”刻痕在他粗糙的指腹下显得愈发清晰。看到林泽,老人咧嘴笑了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浑浊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林后生,还没歇?”
“来看看您。”林泽走过去,蹲下身,看着老人布满老茧和细微伤口的手在刀柄上,“今天累坏了吧?”
“累啥?”李爷爷摆摆手,声音沙哑却带着满足,“看着那些后生仔笨手笨脚的样子,就想起我当年学篾匠,师父的烟袋锅子敲在脑壳上,比今天累多了!有几个娃子,手巧着呢,就是心急了点。”他拿起一根劈好的竹篾,对着灯光看了看薄厚均匀的纹路,“竹子有韧劲,人也有韧劲。肯坐下来学的,都是好苗子。”
林泽点点头,目光落在老人那双因常年浸泡竹篾而关节肿大、皮肤皲裂的手上。这双手,承载着时光的重量,也编织着未来的希望。“您早些歇息,明天还得辛苦您。”
“不辛苦,有活干,心里舒坦。”老人收起篾刀,小心地放进旧布袋里。
林泽最后走到蓝染坊门口。染缸里的靛蓝染液己经沉淀,表面如同幽深的古潭,倒映着屋顶悬下的孤灯。空气中浓烈的植物苦涩气己经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温厚的、令人安心的气息。王阿婆不在里面。
他走出工坊大门,循着微弱的声响望去。月光下,王阿婆正佝偻着腰,在工坊门口开辟出的一小片空地上忙活着。她正将白天收集来的、己经被晒干的海蛎壳小心地铺开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
“阿婆,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林泽走过去。
王阿婆抬起头,布满褶皱的脸在月光下像一幅古老的版画,眼神却亮得惊人。“趁着有月亮,潮气小,再晒晒透。这海蛎壳粉,非得干透碾碎了才管用。”她拿起一个壳,对着月光照了照,“晓妍丫头电话里催得紧,城里那几个做文创的要得急,说要做‘镇海蓝’的衍生品。咱们的‘定颜粉’,可不能掉链子。”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郑重的自豪。
林泽看着月光下那一小片闪烁微光的白色海蛎壳,又看看王阿婆专注的身影,心底深处那点残余的忧虑,终于被一种更为坚实的暖流所取代。这古老的土地上,枯木在逢春。扎染的蓝、竹编的青、剪纸的红,这些几乎被时代浪潮吞没的色彩,正在这废弃的粮站里,在一双双或苍老或稚嫩的手中,重新焕发出灼热的生命力。它们不再仅仅是博物馆里供人凭吊的标本,而是活着的血脉,正挣扎着、笨拙着,却又无比顽强地,准备流向更广阔的天地。
海风依旧带着咸腥,吹过寂静的青瓦镇,吹过粮站屋顶新换的瓦片,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亘古不变的摇篮曲,也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与期待。
粮站工坊那枚“希望印章”,在沉沉的夜色里,依然固执地散发着微弱而坚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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