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块巨大的、濡湿的棉絮，沉甸甸地覆盖着这座海滨城市。华悦旅行社那扇漆皮斑驳的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江隐裹挟着一身微咸的海风走了进来。企划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昨夜尚未散尽的烟味。他脱下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挂好，目光落在窗边那块唯一的现代化设备上——一台笨重的落地式幻灯机。昨晚离开前，他特意把一张写满字的半透明胶片卡在了里面。
他摸索着按下开关，幻灯机内部的风扇嗡嗡启动，散热口喷出一股热风。一道强烈的光束穿过胶片，打在对面墙壁糊着的旧地图上，“环保旅行”西个粗犷的毛笔大字，带着纸张边缘细微的毛刺和晕染的墨迹，突兀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灰尘在光束里无声飞舞。
“裴川，桑榆，”江隐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都过来看看。”
裴川正小心翼翼擦拭着他那副镜腿用胶布缠了好几圈的银边眼镜，闻言凑了过来。实习生桑榆刚放下热水壶，湿漉漉的手在蓝布裤子上蹭了蹭，也赶紧站到幻灯光束的边缘。陆离最后一个从堆积如山的行程单里抬起头，皱着眉，推了推鼻梁上的厚瓶底眼镜。
江隐又换了一张胶片。灯泡灼烧着胶片，“兹啦”轻响。墙上瞬间铺满触目惊心的画面：浑浊翻涌的海浪裹挟着肮脏的塑料瓶、破渔网和辨不清原貌的垃圾堆，像一道溃烂的伤口侵蚀着金色的沙滩（那是报社记者辗转搞来的幻灯片）；另一张则是大片大片枯死的马尾松林，焦黑的树干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林业局内部的警示图片）。
“上个月收上来的游客反馈表，”江隐拿起桌上一摞厚厚的、颜色各异的纸片，哗啦啦翻动着，“整整一百二十八份，有六十份，接近一半，都在感叹风景区的垃圾多了，海水不如以前清了，空气也没那么甜了。”他抽出一张，念道：“‘带孩子来看海，结果沙滩上全是塑料袋、易拉罐，孩子问是不是海会吐垃圾？’”他又抽出一张：“‘玉壶山那一片松林，小时候绿得能滴出油来，现在望去，大半山头都黄叽叽、病恹恹的，心疼！’”
他把反馈表重重放回桌上，“游客花钱买开心，不是买闹心的。我们卖的不只是车票和景点门票，是风景，是体验！现在这‘风景’和‘体验’在打折扣，甚至有消失的风险。我们不能只装作看不见。”
“把环保……融入旅行线路？”裴川摸着下巴，镜片反射着幻灯刺眼的光晕，“想法是好想法。可怎么融？难道在车上念环保守则？在景点边上立块牌子‘禁止乱丢垃圾’？老掉牙了，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谁理你？枯燥。”
桑榆一首盯着墙上那片枯黄的松林，眉头紧锁。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劲：“江主任，裴大哥，能不能……把它做成游戏？”她从帆布书包里飞快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像通关打怪一样！比如在白云涧景区，设置一个‘净溪使者’挑战点！游客只要在指定溪流段集齐规定数量的塑料瓶和包装袋，交给管理员验证，就能兑换一张‘秘境通行证’，凭这个证可以去平时不对外开放的、水质最好的‘翡翠潭’！那里风景绝美，超值！”
她用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勾勒着，“在望海崖那片正在退化的沙丘边上，搞个‘固沙小卫士’游戏！每个参与的游客，亲手种下一捆耐旱的沙棘苗或者芦苇，就能获得一枚特制的‘绿色勋章’。集齐几个勋章，可以兑换一次景区绝佳的日落观景台优先拍照权，或者折扣券！”
“游戏？”江隐重复了一遍，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蒙上一层疑虑，“听起来有意思，但具体怎么操作？奖品怎么设置？谁来监督？游客真的会为了看个水潭、拍个照片，就弯腰去捡垃圾？会不会让人觉得麻烦？甚至觉得丢脸？”
桑榆的脸微微涨红，但眼神更亮了：“我们可以做得有趣点！比如垃圾分类挑战点，弄成像猜谜语或者闯关答题的形式。管理员可以穿得特别点，像游戏里的NPC（她临时用了这个新潮的词），引导大家。奖品不一定要多贵，关键是有趣、独特，让人觉得有成就感！”
一首沉默的陆离忽然重重咳嗽了一声，可耐的包包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机械义眼在镜片后闪烁红光（那其实是他高度近视镜片在幻灯强光下的奇异反光）：“小桑的想法……太跳脱了。”他声音平板，“出来度假的人，图的是轻松自在。你让他们去捡垃圾、去种树？这跟义务劳动有什么区别？多少人会买账？特别是那些带老人小孩的，或者就想躺着晒晒太阳的游客，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搞不好一片好心，最后惹一身埋怨投诉回来，图啥？”
企划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幻灯机风扇固执地嗡嗡作响。窗外隐约传来早班渡轮的汽笛声，悠长而空旷。
“趣味引导……自愿参与……”江隐踱到窗边，看着窗外雾气渐散，海天相接处透出鱼肚白，“陆离的顾虑有道理。我们不能强制，但也不能干巴巴说教。”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或许，关键在‘体验感’和‘获得感’。让游客觉得这不是负担，是乐趣，做了这件事，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有自豪感。”
桑榆立刻接道：“对！成就感！比如种树！能不能……让游客看到自己种下的树苗‘长大’的样子？”
裴川一拍大腿：“有门儿！快，去把技术科的老楚给我拽来！”
设计师楚歌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常年穿着沾满颜料的工作服。他被裴川火急火燎地从隔壁绘图室拉来，手里还攥着半截炭笔。听了桑榆结结巴巴描述的想法，楚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幻灯墙上那片枯死的松林图片，半晌没说话。
就在大家以为他没辙时，他突然转身冲到绘图板前，刷刷几笔，勾勒出一个奇怪的装置草图：一个木制的、带斜坡的架子，上面镶嵌着一条长长的、可以抽拉的绘图纸卷轴。纸卷轴起始端固定在游客种下的小树苗位置。
“用这个，”楚歌嗓音沙哑，“游客种树的同时，我们现场给他拍张立拍得照片，贴在纸卷轴的开头，代表‘现在’。然后，”他指着斜坡上方预留的空白区域，“我们提前画好这片区域未来五年、十年、二十年绿树成荫的样子！画得宏大点，震撼点！赛博……呃，就是未来感！科幻感！让游客把照片贴在‘现在’，然后慢慢往上拉动卷轴——看着自己照片里的那棵小苗，一点点‘融入’我们画好的未来森林里！最后，在画卷的终点，他手指按着的位置，盖一个醒目的‘绿色公民’钢印！再发给他一张盖了章的纪念卡片，上面写着‘某某某于某年某月某日，亲手种下希望，助力未来森林’！”
楚歌的描述带着一种笨拙而生动的激情。虽然“赛博朋克”对他而言只是个模糊的概念，但他用最质朴的绘画和机械装置，勾勒出了一个可视化的“未来树苗”！
江隐猛地一拳砸在掌心：“好！就是这个！‘可视化的未来承诺’！自愿参与，趣味引导！桑榆的点子打底，楚歌的方案解决‘看见未来’的问题！陆离的顾虑提醒我们不能一刀切，所有环节都标明‘自愿挑战’，不做硬性要求！”他眼中闪烁着破釜沉舟的光芒，“我们就拿最热门的‘南湾海滨一日游’做试点！桑榆，裴川，马上细化闯关点设计和规则！楚歌动手做你的‘时间卷轴’模型！陆离，你来统筹预算和物料采购！三天！我们就用这三天，把所有想法落地！名字就叫——‘绿色行旅计划’！”
接下来的三天，华悦企划室灯火彻夜通明。桑榆和裴川激烈争论着挑战点的具体规则和奖品设置；楚歌带着徒弟在绘图室挥汗如雨，巨大的“未来森林”画卷在宣纸上铺陈开来，带着一种朴拙而浪漫的想象力；陆离则拿着算盘和铅笔，眉头紧锁地计算着每一分钱的开销——硬纸板做的答题卡、印刷的“秘境通行证”和“绿色勋章”、购买沙棘苗和芦苇根的钱、租用立拍得相机的押金……空气里混合着松节油、油墨、新鲜木料和汗水的复杂气味。
三天后清晨，南湾海滨浴场管理处门口，一个临时搭建的、略显简陋但色彩鲜艳的棚子吸引了不少游客好奇的目光。棚子上挂着巨大的手绘海报：“绿色行旅，出发！——环保趣味挑战点，解锁隐藏惊喜！”海报上画着碧蓝的海水、洁白的贝壳、郁郁葱葱的沙丘，以及楚歌笔下那充满未来感的森林画卷一角。
“绿色企划”，就从这混合着油彩味、海腥味和年轻人汗水的简陋棚屋下，笨拙而坚定地扬起了它最初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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