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川擦着额角的汗,把最后一份油印的行程单塞进牛皮纸档案袋。窗外梧桐树上蝉鸣震天,七月流火,暑气蒸腾着华悦旅行社小小的门脸。桌上那台旧日历显示着“1991年7月16日”。
“都检查好了?”江隐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几个鼓囊囊的军绿色水壶,“明天三十个大学生,一人一个,水得管够。还有——”他从裤兜里掏出个用红绸仔细裹着的长方形物件,“我托人从广州带的,新家伙。”
陆离凑上来揭开红绸,瞪圆了眼睛:“索尼……随身听?还有空白磁带!”崭新的机器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对,”江隐压低了声音,“粉丝写信说想录下Zero说话的声音。把录音机带上,小心使用。”
第二天清晨,印着稍显简陋的“华悦追星专列”横幅的中巴车摇晃着驶向老城区。窗外掠过灰色宿舍楼、尚未拆迁的棚户区、热气腾腾的早点摊,最终停在了一片巨大的、被铁皮围挡圈起的荒芜工地前——霓虹塔遗址。曾经全城最高、彻夜闪烁的霓虹地标,如今只剩下几截断裂的钢筋水泥基座,如同被劈开的巨兽骸骨,沉默地指向湛蓝的天空。
“到了!Zero出道前就是在这里的地下通道驻唱的!”领队裴川率先跳下车,挥舞着小红旗。身后,三十名满怀憧憬的大学生粉丝鱼贯而出,清一色的白衬衫牛仔裤,帆布书包鼓鼓囊囊塞满了偶像贴纸、歌词本和签名簿。
“哇——”人群里爆发出真实的惊叹,眼前只有一片空旷的瓦砾碎石和荒草。一个扎着高高马尾辫叫桑榆的女生,小心翼翼地掏出Zero最新的卡带专辑,封面上的偶像眼神锐利俊朗。她对着那残破冰冷的钢筋水泥基座,眼神晶亮,小声却清晰地许愿:“希望偶像的新专辑,能像这塔以前的光一样,照亮所有人的耳朵!”
“对!照亮所有人!”旁边的同伴们立刻响应,声音汇成一股年轻而热切的浪潮,在这个荒芜的场地上空回荡。裴川赶紧对着身边的摄像师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肩上那台笨重的肩扛式摄像机吭哧作响,镜头框住了这群年轻人仰望废墟时虔诚的侧脸——这珍贵的影像,将通过今晚电视台的本地新闻,传递到千家万户。
粉丝的热情如同浇不灭的火焰。一封用作业本纸写的、字迹激动得几乎飞起来的“请愿书”递到了江隐手中:“请求华悦安排我们写歌给Zero!”
江隐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感受到纸张传递过来的热度。他目光扫过企划室众人:陆离拧着眉头,裴川搓着手,桑榆咬着下唇一脸期待又忐忑。
“写歌?”陆离摇头,“太冒险了,不成调怎么办?”裴川也叹气:“设备呢?录音棚租得起吗?”
窗外蝉鸣聒噪,江隐的目光却落在墙角那台蒙尘的雅马哈电子琴上,那是几年前单位搞文艺汇演留下的。一个大胆的念头咔嚓一声,在他脑中点亮。他猛地站起来,一拍桌子:“不用录音棚!就用它!”他指着那台电子琴,“再拆个电话机,把按键接上!”
陆离和裴川目瞪口呆。桑榆的眼睛却瞬间亮了。
接下来的夜晚,企划室里灯火通明,弥漫着烙铁焊接松香和旧电器灰尘的浓烈气味。江隐和陆离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一台老式拨盘电话机的按键连线接到电子琴的音阶触发电路上。裴川则笨拙地用螺丝刀拆开电子琴后盖调整内部跳线。桑榆屏息守在旁边,怀里紧紧抱着写满灵感碎片的歌词本。
“成了!”陆离抹了把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个线头焊牢。江隐深吸一口气,拿起电话听筒贴在耳边,指尖有些发抖地,慢慢拨动那沉重的金属拨盘——1(哆)……2(唻)……3(咪)……每一个数字的拨动,都牵动着电子琴发出一声清晰的电子音阶。
简陋的“音符电话”诞生了。
第二天,霓虹塔遗址的铁皮围挡前,气氛庄重回又带着新奇的兴奋。三十个大学生粉丝围成一个圆圈坐下,每人面前放着一部连接着电线的、只有数字键能用的老式电话分机。中央位置,江隐肃立在那台经过改造的雅马哈电子琴旁,琴体连着密密麻麻的电线与三十部电话机相连。桑榆则紧张地坐在电子琴前的小凳子上,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
“开始吧!”江隐朗声道,“想给Zero写歌的心意,现在就用你们手中的‘音符’表达出来!拨号就是谱曲!”
短暂的静默后,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率先拿起听筒,迟疑地拨了“5”。电子琴立刻发出一声清脆的“嗦”音,在空旷的工地上激起一点微小的涟漪。
仿佛点燃了引信,电话按键声瞬间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叮——3(咪)!”“叮咚——6(啦)!”“叮——”音符杂乱无章地跳跃着,电子琴忠实地将它们转化成高低错落的声音,汇成一片奇特的、毫无旋律可言的电子噪音丛林。有人皱眉捂住了耳朵。
桑榆的脸颊涨得通红,手指在琴键上悬着,不知该往哪里落。混乱的音符像没头苍蝇到处乱撞。她死死盯着自己歌词本上那句反复修改的心声——“梦想是风,冲破灰色的墙”。突然,她心一横,闭上眼睛,凭着首觉按下了几个和弦琴键!
嗡——!
低沉而稳定的一组和弦猛地切入那片混乱的噪音之海,如同礁石迎向波浪。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尽管粉丝们拨出的数字音符依旧零散各异,但当桑榆那带着强烈节奏感和情感张力的和弦背景音持续铺陈开来时,那些原本毫无关联的音符碎片,仿佛骤然找到了方向,开始自发地与桑榆的节奏呼应、靠拢、交织!原本尖锐刺耳的电子噪音,竟被这温暖有力的和弦基底托举着、调和着,如同溪流渐次汇入奔腾的河床,渐渐地,竟流淌出一种奇异而富有生命力的韵律!
音符电话的拨号声并未停止,却不再是无序的喧嚣。它们跟随桑榆的琴键,应和着她心中那句歌词的起伏,第一次,在这片象征着偶像梦想起点的废墟之上,汇聚成了一曲虽然粗糙、却无比真挚、饱含着青春热忱与无限可能的协奏曲!每一个拨号的动作,都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老陈的摄像机镜头,贪婪地捕捉着阳光下每一张年轻脸庞上滚落的汗珠、专注发亮的眼眸,以及那台简陋电子琴在桑榆手下流淌出的、奇迹般的和弦。
一周后,炽热的午后阳光灼烤着华悦旅行社的水泥地面。小小的电视机里,省台文艺频道正播放一则新闻快讯。画面闪过霓虹塔遗址的碎石瓦砾,定格在三十个戴着草帽的年轻身影围坐拨打电话的奇异场景。镜头特写落在一个女生专注拨号的侧脸,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眼神却亮得惊人。随着画面推进,那奇异而充满生命力的旋律流淌出来。最终,镜头停留在一盘贴着“粉丝心意—致Zero”手写标签的卡带上。
“近日,”女播音员清晰的声音伴着旋律传出,“我市华悦旅行社创新推出‘心声专线’活动,组织Zero歌迷在偶像音乐之路起点——霓虹塔旧址,用特殊方式共同创作祝福歌曲……展现了当代青年积极向上的精神风貌……”
新闻播完的瞬间,办公室里爆发出狂喜的欢呼!裴川蹦得老高,桑榆捂着嘴,眼圈瞬间红了。陆离猛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厚厚的、印着墨绿色抬头的稿纸——那是他熬了几个通宵,用复写纸誊抄出来的《华悦旅行社“心声专线”项目策划与操作白皮书(试行版)》。他面色潮红,手指微微颤抖,毫不犹豫地将这份还散发着油墨香的白皮书,郑重地塞进了那个每天用来传递票据和文件的、老旧斑驳的铁质周转箱里。“哐当”一声轻响,如同雏鸟第一次扇动稚嫩的翅膀。
箱盖合拢的瞬间,窗外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一个嘹亮的声音穿透玻璃喊:“华悦!挂号信!首都来的!”
厚厚的信封被拆开,几页来自首都青年文化报社的正式公函滑落出来,上面赫然印着邀请华悦旅行社赴京交流“歌迷文化创新服务”的字样。信封里还有一封字迹飞扬的读者来信:
“华悦旅行社同志:在报上看到贵社‘心声专线’报道,大受震动!建议贵社将此模式命名为‘追星专列’,专列己启程,愿它驶向无限远方!——一个同样热爱音乐的灵魂。”
企划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望着那封信,望着那份沉入周转箱的白皮书,望着电视屏幕上仿佛还在回放的废墟上的青春和声。江隐缓缓走到窗边,推开尘封的纱窗。热浪裹挟着街角音像店里Zero那嘹亮而富有穿透力的歌声——“我要飞得更高!”——汹涌地扑了进来,瞬间溢满整个空间。
这看似荒诞不经的“心声专线”,如同投入时代深潭的一枚石子。一圈圈涟漪无声扩散,最终拍响了遥远彼岸的回音壁。这场由汗水、废铁、跑调的旋律和少年心气共同奏响的交响,己然撬开了未来追星文化厚重幕布的一角,让第一缕属于新时代的风,吹进了这个弥漫着旧纸张和汗水气息的、小小的华悦企划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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