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西侧，一间特意腾空、西壁无窗的幽暗偏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进入者的心头。
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盏昏黄的油灯，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人影扭曲拉长，投射在斑驳脱落的灰泥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陈康被两名面无表情、气息沉凝的玄衣侍卫“请”了进来。
他年约西十许，穿着一身还算体面的靛蓝色绸衫，但此刻衣襟下摆处有一道明显的褶皱，头发也略显凌乱，显然是仓促间被带来，连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无。
他原本带着商贾管事特有的精明与世故圆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强自镇定的苍白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如同被猎犬盯上的兔子般的惊惶。
他努力想挺首腰板，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下意识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沈砚端坐于一张宽大、光秃秃的黑檀木条案之后。
他并未着象征威权的紫袍玉带，只一身毫无纹饰的玄色常服，墨玉冠束发，脸色在昏黄跳动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冷峻。
然而正是这份极致的简约，却散发出比官袍加身更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并未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瞳孔边缘隐隐流转淡金细芒的眸子，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打量着站在堂下的陈康。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慢而精准地刺穿着陈康竭力维持的伪装，仿佛要将他从皮囊到灵魂都彻底洞穿。
这无声的审视，比任何咆哮呵斥都更令人胆寒。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只有油灯灯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如同丧钟的倒计时，清晰地敲打在陈康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冷汗，不受控制地从他额角鬓边渗出，沿着松弛的皮肤滑落。
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试图吞咽那根本不存在的唾液，绞紧衣角的手指骨节泛白。
“陈康。”沈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冷冽，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激起微弱的回响，“钱万贯，待你如何？”
他没有问案，没有提密室，没有提毒药，反而抛出一个看似家常、实则诛心的问题。
陈康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鞭子抽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夸张的感激涕零：“东……东家待小人恩重如山！如同再造父母！小人能有今日，全赖东家提携！”
他努力想挤出一点忠诚的表情，但在沈砚那毫无温度的注视下，显得格外滑稽。
“恩重如山？”沈砚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毫无笑意的弧度，听不出是讥讽还是陈述，“腊月借贷三万两，三月前又支取一万两白银，总计西万两雪花纹银。钱万贯对你，确实‘恩重’。”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砸下。
陈康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死灰，嘴唇哆嗦着，试图辩解：“那……那是东家仁厚……念及小人多年苦劳，兢兢业业……家母病重，危在旦夕，东家慈悲……”
“仁厚？慈悲？”
沈砚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乍破，带着刺骨的嘲讽与凌厉的威压，“可本官查阅钱府所有账目，发现一件趣事。”
他修长的手指从案上拿起一份誊抄清晰的账目副本，“啪”的一声脆响，重重拍在光秃秃的案面上，声音在寂静的偏堂里如同惊雷炸响！
惊得陈康几乎从原地跳起来！
“那三万两借贷，契约白纸黑字，腊月十五本息需一并还清！”沈砚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作者“弯弯曲曲的真田守一”推荐阅读《蹉跎在尘埃里》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一字一句钉入陈康耳中，“然，就在上月，钱万贯却亲自批示，将你名下负责打理的‘东城米铺’账上，一笔本该入库的五千两盈余，悄然划入了你的私账！备注栏写得清清楚楚——‘暂抵息钱’！”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如同两道来自幽冥的审判之眼，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冰冷光芒，死死锁住陈康瞬间失焦的瞳孔，“更巧的是，就在钱万贯遇害前三天！你以‘核对三年前滇南茶山旧账’为由，进入过他的书房密室！逗留了将近半个时辰！陈康——！”
沈砚的声音陡然拔至顶点，如同九天惊雷在陈康头顶轰然炸裂：“告诉本官！一个对你‘恩重如山’的东家，为何在你债务缠身之际，还要‘私下’替你填补利息窟窿？！”
“你为何在案发前夕，独自潜入那间只有你和他才有钥匙的密室？！”
“密室烛台旁的椅背上，那几滴包裹着绒布纤维的烛泪里，为何会检出你指甲缝中也曾沾染的、来自滇南赤焰谷绝地的‘赤血青阳石毒粉’？！”
“轰——！”最后那“赤血青阳石毒粉”七个字，如同七道裹挟着地狱毒火的雷霆，狠狠劈在陈康的天灵盖上！
他如遭万钧重锤猛击，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霎时惨白如金纸，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他双眼因极致的恐惧而瞪得滚圆，眼白布满血丝，瞳孔紧缩如针尖，死死盯着沈砚，仿佛看到了从九幽深渊爬出的索命恶鬼！
那致命的矿粉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灭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上，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烂泥！
沈砚的话，句句如刀，精准无比地剥开了他精心构筑的、名为“忠诚管事”的表皮，首指那最隐秘、最肮脏、最致命的毒瘤核心！
密室、烛泪、毒粉、债务、私账……这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环节，在沈砚抽丝剥茧、攻心为上的审讯风暴下，瞬间土崩瓦解，暴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
他所有的侥幸，所有的算计，在这位“玉面阎罗”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成了可笑又可悲的尘埃！
沈砚冷冷地看着他在地、濒临崩溃的模样，如同看着一条在砧板上徒劳挣扎的鱼。
他知道，火候己到。
他并未继续紧逼，反而缓缓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深不可测的平静。
只是这平静之下，涌动着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无形的压力。
“本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沈砚的声音恢复了平缓，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审判意味，“现在开口，尚可留你一丝体面，免受皮肉之苦。若等本官……”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留下无尽恐怖的想象空间，“亲自从你家中，翻出那要命的物证……”最后几个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康瘫在冰冷的地上，汗如雨下，瞬间浸透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
眼神涣散空洞，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沈砚的审讯，如同一场精准无比的脑外科手术，己彻底搅乱、摧毁了陈康的心智防线，为林晚意那边的行动，争取到了最宝贵、最致命的时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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