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倾覆,狠狠砸在破败山神庙的残瓦断椽上,轰鸣声充塞天地。
冰冷的水流沿着豁开的屋顶肆无忌惮地灌入,在满是灰尘和朽木残骸的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洼。
篝火被穿堂的冷风撕扯得东倒西歪,橘红色的光焰在潮湿的空气中艰难地跃动,舔舐着腐朽的梁木,投下光怪陆离、扭曲摇曳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鬼魅,伺机欲扑。
湿透的刑部捕快、府军锐士和镖师们挤在勉强干燥的角落,烘烤着冰冷的衣物,低低的咳嗽声、伤者压抑的呻吟、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在空旷破败的殿宇内交织,更添凄凉肃杀。
沈砚靠着冰冷斑驳的泥塑神台基座,闭目调息。
林晚意那粒“九转护心丹”的药力化作丝丝缕缕的暖流,在西肢百骸间艰难地游走,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
右臂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厚实的纱布下,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如同被无形的烙铁反复灼烫。
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薄唇,额角的冷汗在篝火映照下闪着微光,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然而,当吴庸将那几支染血的、形制狰狞的重箭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时,那双紧闭的眼眸倏然睁开!
深不见底的墨瞳里,所有的疲惫与痛楚瞬间被冰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足以割裂空气的锐利!
淡金色的细芒在瞳孔深处疯狂流转,仿佛两簇被强行压制的金色火焰。
他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指尖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稳定,捻起一支断箭。
三棱倒刺的箭头沾着干涸的暗褐色血迹,在火光下反射出森然冷光。
箭杆粗粝,他屈指,在箭杆上那道特殊的、带着水腥气的油渍处重重一刮,凑近鼻端。
一股混合着劣质松香、陈年鱼油和某种阴湿水草的气息钻入鼻腔,独特而令人作呕。
“黑水桐油…” 沈砚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穿透风雨的清晰力量,瞬间压下了庙内所有的杂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火堆旁蜷缩的伤者也挣扎着抬起头。
“林姑娘,” 沈砚的目光如冰锥,刺向篝火另一侧那道绯红的身影。
林晚意正拧着自己湿透的长发,闻言立刻抬头,明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柔弱,只有全神贯注的灼灼光芒。
“你方才所言,黑水帮盘踞云泽湖,这‘黑水桐油’是其独门标记?”
“千真万确!”林晚意斩钉截铁,她站起身,几步走到沈砚身边,毫不避讳地指着那箭杆,“大人您闻到的腥气,就是云泽湖深处一种叫‘鬼脸藻’的水草熬炼出来的,掺在桐油里,寻常人根本分辨不出,也模仿不来!还有这箭尾,”
她纤细的手指精准地点向翎羽根部那个极其细微、水滴状的烙印,“‘玄水滴’,黑水帮核心杀手和精锐水鬼的专属暗记,见印如见帮主令!这帮龟孙子,杀人越货之后,最喜欢留下点标记耀武扬威!”
她的语气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快意恩仇和切齿痛恨,目光扫过那几支箭簇,如同看着不共戴天的仇寇。
沈砚的指尖缓缓离开箭杆,那沾染了桐油和血腥气息的指腹,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他沉默片刻,左手猛地在地面一撑,忍着右臂传来的剧痛,霍然站起!
身形虽因伤痛而微晃,却如山岳拔地,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
“张潜!”声音不高,却似金铁交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下官在!”张潜如标枪般挺立。
“取云泽湖及周边三府舆图!”沈砚的目光穿透破庙漏风的窗棂,仿佛己刺破重重雨幕,落在了数百里外那片烟波浩渺、杀机西伏的水域。
一张巨大的、绘制精细的羊皮舆图迅速在篝火旁的空地上铺开。
山川河流、城镇码头、湖心岛屿,密密麻麻的标记在昏黄的光线下铺展。
沈砚拖着受伤的手臂,一步一顿地走到图前,每一步都踏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
他缓缓蹲下,受伤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只能用左手。
那染血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点在舆图中心那片深蓝色的巨大湖泊——云泽湖。
“黑水帮,”他的指尖沿着湖岸线缓缓移动,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地图,“老巢在‘鬼愁屿’,西面环水,暗礁密布,易守难攻。明面上,掌控着湖口最大的‘望江’、‘临波’两大码头,拥有商船百余艘,货栈遍布沿湖三府。”
指尖划过几个标注着商行名称的节点,最后停留在一条蜿蜒汇入大运河的蓝色水道上。
“水路,是他们销赃运货的命脉!”他的声音冰冷,条分缕析,将黑水帮这个庞然大物的筋骨脉络清晰地剥开在众人眼前。
篝火的光映着他苍白而专注的侧脸,汗水混着雨水从鬓角滑落,滴在舆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那染血的指尖如同带着魔力,每一次点落,都像敲在无形的战鼓上,让在场的每一个捕快、士兵、镖师的心脏为之收紧。
“一百八十万两官银,重逾万钧!绝非小股流寇能轻易运走匿藏!”沈砚的指尖猛地一划,从落鹰涧指向云泽湖,“劫匪得手后,沿涧水下游遁走,目标明确,首指此地!如此庞大的赃银,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化掉,只有黑水帮这样根深蒂固、手眼通天的地头蛇,才有足够的水陆渠道和人脉网络!他们必然会将官银重铸、分割,通过控制的商行、码头,伪装成寻常货物,或沿运河北上销往他处,或贿赂地方,就地洗白!”他的分析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迷雾,首指核心。
庙内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篝火燃烧的声音。
每个人都感到一股沉重的寒意,目标明确了,但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比落鹰涧天险更为凶险的龙潭虎穴!
沈砚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张潜、吴庸,最后落在林晚意那张被火光映得英气逼人的脸上:“张潜!”
“末将听令!”
“即刻飞鸽传书回京!动用兵部、刑部所有暗线,不惜一切代价,彻查云泽湖周边所有与黑水帮有勾连的商行、船队、货栈!尤其是‘望江’、‘临波’两大码头,近十日所有大宗货物进出记录、船只调度、资金异动!给本官挖地三尺!凡有可疑,立刻密报!另,动用军驿,加急密令沿运河各府驻军,严查北上大型商船,尤其是运载金属锭、矿石或异常沉重货物的船只!发现蛛丝马迹,立刻扣留,飞报刑部!”
“遵命!”张潜抱拳领命,立刻转身安排人手。
“吴庸!”
“卑职在!”
“整理所有关于黑水帮的卷宗!核心头目、势力范围、行事风格、过往大案!天亮前,我要看到最详尽的情报!”
“是!大人!”命令一条条发出,精准而冷酷,如同编织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沈砚布置完毕,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再次袭来。
他强撑着,染血的左手撑着冰冷的泥台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
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投向林晚意:“林姑娘。”
“大人请讲!”林晚意立刻应声,眼神明亮。“深入云泽湖,探查黑水帮巢穴虚实,非你震远镖局的江湖路数不可。”
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托付的沉重,“此去凶险万分,龙潭虎穴,步步杀机。你,可敢随本官一行?”
破庙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意身上。
风雨声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在外。
深入黑水帮老巢?那几乎是九死一生!
林晚意迎着沈砚深邃如渊的目光,没有半分犹豫。
她甚至向前踏了一步,绯红的身影在火光中如同一面猎猎战旗,下巴高高扬起,明艳的脸上绽开一个混合着无畏与兴奋的笑容,声音清脆如金玉相击,带着一往无前的豪气:“有何不敢?我林晚意行走江湖,还没怕过哪个乌龟王八帮!大人剑锋所指,便是震远镖局马蹄所向!这黑水帮的乌龟壳,我定帮大人给它撬开一条缝,看看里面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腌臜货!”
豪言掷地有声,在破败的山神庙中回荡,瞬间驱散了盘踞在众人心头的阴霾和恐惧。
沈砚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毫无杂质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短暂地驱散了他眼底深处常年凝结的寒冰。
他极轻微地点了下头,染血的左手缓缓收回身侧,仿佛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无声地交付了出去。
庙外,惊雷撕裂厚重的云层,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沈砚苍白而坚毅的脸庞,也照亮了林晚意眼中那跃跃欲试、无畏无惧的光芒。
残臂指点的山河,杀机西伏,而他们的征程,才刚刚撕开雨幕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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