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梆子声,带着一丝苍凉,从遥远的街巷深处隐约传来,非但未能驱散刑部深处的死寂,反而更衬得此地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这里,是刑部重地中的重地——卷宗库房。
没有大堂之上那种首面生死的阴冷肃杀,却弥漫着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粘稠的沉闷气息。
那是纸张经年累月堆积、墨迹彻底干涸、灰尘无声落定混合成的陈腐味道,如同历史本身在此沉淀、发霉,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厚重感。
高及屋顶的紫檀木巨大书架,如同沉默而威严的巨人方阵,一排排、一列列,森然矗立,将本就有限的空间切割成一条条幽深、狭窄、仿佛通往时光尽头的甬道。
架上密密麻麻堆叠着深蓝色或暗褐色的卷宗匣子,像无数只窥伺着秘密、记录着罪恶与冤屈的、永不瞑目的眼睛。
唯有这巨大沉默空间的最深处、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条案上,才有一盏孤灯倔强地亮着。
灯是特制的,厚重的青铜灯罩压得极低,将昏黄跳跃的烛火牢牢束缚在桌面方寸之地,吝啬地不肯多照亮一寸黑暗。
这摇曳的、随时可能被无边黑暗吞噬的微光,成了这无边死寂和沉重中唯一活着的、微弱的心跳。
沈砚独自一人坐在案后。白日里那身象征权势与杀伐的玄色云锦常服早己褪下,此刻只着一身毫无纹饰的深青布袍,洗得有些发白,带着岁月的痕迹。
墨色的长发仅用一根质朴的乌木簪松松挽住,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在他苍白冷峻的颊边,稍稍柔和了白日里过于锋利迫人的轮廓,却也在这昏黄的光晕下,无可掩饰地透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孤寂。
他面前摊开的,不是今日堆积如山、亟待他朱笔批红的待审案牍,而是一份卷宗。
这份卷宗的封皮是陈旧的、近乎腐朽的深褐色,边缘磨损得厉害,仿佛被无数双手在绝望中反复过。
封皮上,几个墨迹早己褪色、却依旧力透纸背、带着铁画银钩般凛冽气势的字,如同血泪凝成的诅咒,刺入眼帘:“天佑十七年,镇北将军萧远山通敌叛国案”。
昏黄的烛火在卷宗泛黄发脆的纸张上跳跃,光影明灭,如同鬼火在坟茔间游荡。
那些密密麻麻、冰冷残酷的字句,在摇曳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淬了剧毒的钢针,带着十八年时光也无法磨灭的恶意,狠狠刺向他灵魂深处最柔软、最鲜血淋漓的地方。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曾执笔定人生死,此刻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近乎虔诚的缓慢与沉重,抚过那些被尘埃覆盖的名字:“主犯:萧远山,伏诛。”
“从犯:萧林氏(萧远山之妻),伏诛。”
“逆子:萧珩(萧远山嫡子),年八岁,伏诛。”
“萧府上下,仆役、护卫、丫鬟、婆子,共计一百三十二口,尽诛。”
指尖最终停留在“萧珩”二字上,久久不动。
那墨色早己干涸发脆,字迹边缘甚至有些模糊,他却仿佛能透过这薄薄的纸页,触摸到那名字背后喷涌而出的、属于一个八岁孩童的、滚烫而绝望的鲜血。
白日里高坐刑堂、执掌生杀、令百官噤声、让凶徒胆裂的刑部天官,此刻薄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刻。
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墨瞳里投下两点跳跃的光斑,那光斑深处,白日里偶现的金色细芒此刻变得清晰了许多,如同冰封的湖面之下,压抑着足以焚毁天地的痛苦、刻骨的仇恨,以及一丝……
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被漫长岁月和冰冷外壳深深掩埋的、属于幼童对父母最本能的孺慕与失去庇护后的无边恐惧。
他沉默地拿起案头一个巴掌大小、同样古旧的紫檀木盒。
盒盖开启,发出轻微的摩擦声。里面没有璀璨的珠宝,没有象征权力的印信,只有一枚小小的、赤金打造的鲤鱼佩饰。
鱼儿造型灵动,鱼鳞的纹路被雕刻得极其精细,鱼眼处镶嵌着两粒细小的、深邃如夜的黑曜石,在昏黄的烛光下幽幽地反射着微光,如同活物的眼睛。
佩饰的边缘,靠近鱼尾处,有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被某种利刃劈砍过的痕迹,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这是他生母林氏在他五岁生辰那日,亲手系在他颈间的平安符,上面曾浸染过母亲温暖的馨香。
这也是那场灭门惨祸的血色之夜中,被忠仆李忠从尸山血海、断壁残垣里拼命翻找出来、唯一带出来的属于“萧珩”的旧物。
是过往温暖唯一的残骸,也是血海深仇最冰冷的见证。冰冷的赤金紧贴着掌心,残留着金属特有的寒意,这寒意却仿佛点燃了深埋记忆的引信。
沈砚闭上眼。
无边的黑暗瞬间吞没了摇曳的烛光,卷宗库房的沉闷气息也消散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更遥远、更炽热、也更血腥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梦魇,汹涌地将他淹没:炽热的火!
漫天的大火,不是橘红,而是带着毁灭一切的、近乎妖异的赤金色,映红了京都深沉的夜空,将昔日威严壮丽的镇北将军府邸彻底吞噬!
雕梁画栋在烈焰中痛苦地呻吟、扭曲、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火光冲天,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血色!凄厉的声!
女人的尖叫划破长空,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绝望;男人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不甘与搏杀的金铁交鸣;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密集如雨点,那是忠诚的护卫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抵抗;更有孩童惊恐无助的哭喊,瞬间被更猛烈的爆炸声淹没……浓烈的味!
木材、丝绸、漆器燃烧散发出的焦糊恶臭;无处不在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还有……一种皮肉被烈焰灼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焦糊味……冰冷的影!
身着玄色重甲、脸上覆盖着狰狞鬼面的士兵,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沉默而高效地挥舞着屠刀。
他们的眼神透过面具的眼孔,射出的是毫无人性的冰冷与漠然。
最后一眼!混乱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母亲林氏,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粗暴地拖拽着,头发散乱,华丽的衣裙被撕破。
就在被拖过庭院、即将消失在火光与杀戮的旋涡深处时,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扭过头,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却死死地、绝望地、带着撕心裂肺的哀恸与不顾一切的祈求,穿透混乱的人群与冲天的火光,精准无比地望向……柴房的方向!
那眼神!那眼神穿越了十八年的时光尘埃,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足以灼穿灵魂的温度和痛楚,狠狠烙印在他的心尖上!
那是母亲对幼子最后、最深沉的爱与不舍,是明知必死也要传递出的、让他活下去的无声呐喊!
“爹……娘……”一声极低、极哑、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呢喃,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丝微光,消散在卷宗库房无边无际的沉重黑暗里,如同投入万丈深渊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
只有案头那盏孤灯的火苗,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心湖深处那足以焚天的痛苦风暴,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将他孤峭如寒峰的身影,在身后那巨大沉默的书架阴影上拉长、扭曲,投射成一个巨大而狰狞的、仿佛被困在时光与仇恨囚笼中、永不超生的怨魂之影。
那影子覆盖在无数记录着罪恶与冤屈的卷宗之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永不磨灭的誓言。
而在他紧握赤金双鲤佩的指缝间,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玄溟神君神识的金芒,如同幻觉般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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