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卷宗库,是时光遗忘的角落,亦是冤魂无声呐喊的深渊。
高耸入云的紫檀木架如同沉默的墓碑林,层层叠叠,首抵穹顶。其上堆积的卷轴浩如烟海,在昏暗中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
空气凝滞厚重,弥漫着经年累月的尘埃与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霉变与腐朽的酸涩气息。
这气味深入骨髓,仿佛无数未得昭雪的冤屈在此沉淀发酵。
仅有几缕吝啬的斜阳,从高窗狭窄的缝隙间艰难挤入,被悬浮的、如同亡灵絮语般的微尘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冰冷厚重的青砖地面投下斑驳陆离、光怪陆离的光斑,如同撒落一地的碎金,却毫无暖意,反而更衬出此地的阴森死寂。
沈砚独自一人,立于这片巨大的、被遗忘的寂静坟场深处。他一身玄色常服,几乎与西周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张俊美无俗却冷峻得如同冰雕的脸庞,在微弱的光线下显露出一种近乎非人的苍白与沉郁。
他受伤的右臂依旧被布带妥帖地悬吊在胸前,宽大的袖袍遮掩了伤势,但左臂在动作间仍带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僵硬——那是云泽湖夜枭毒箭留下的深刻印记,如同烙印,时刻提醒着那场生死相依的惊险。
此刻,他左手稳稳擎着一盏小巧的黄铜风灯,灯罩内豆大的火苗昏黄摇曳,仅能勉强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这微弱的光源将他挺拔孤峭的身影在身后无尽延伸的黑暗书架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暗影,如同一个蛰伏的、充满压迫感的巨兽。他面前,是一排标注着“天启十七年-兵部密档”字样的巨大铁皮柜。
终于柜门己被他亲手打开,如同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露出里面层层叠叠、泛黄发脆、散发着浓重历史尘埃与不祥气息的卷宗。
每一份卷宗都像一块冰冷的墓石,重重压在他的心口,铭刻着萧氏满门忠烈被污名钉死的冤屈。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沉凝,在粗糙的封皮上缓缓滑过,带起细小的尘灰,如同拂过逝者冰冷的碑文。
他的眼神沉静如万载寒潭,深不见底,唯有瞳孔边缘那圈淡金色的细芒在昏黄灯下无声流转,透露出一种近乎自虐的、偏执的专注。
他如同最精密的刑具,在故纸的坟茔中掘地三尺,搜寻着那道足以将他灵魂彻底撕裂的旧伤疤——天启十七年,忠烈将军萧远山通敌叛国案中,那封“铁证如山”的通敌密函,究竟是如何被炮制、流转,最终成为斩落萧家满门头颅的铡刀!
空气凝滞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块。
唯有纸张翻动的、如同枯骨摩擦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压抑到近乎窒息的呼吸声,在这空旷死寂的库房内单调地回响,敲打着冰冷的石壁,也敲打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房。
伪证、构陷、污蔑、攀咬…那些熟悉的、带着血腥气的冰冷字眼,如同淬毒的毒蛇,反复噬咬着他冰封多年的神经,每一次啃噬都带来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过滤着每一份文件,审视着每一个签名,每一个日期,每一个微小的流程细节,不放过任何可能被岁月尘埃掩盖、被阴谋刻意涂抹的蛛丝马迹。
汗珠,无声地从他紧绷的鬓角渗出,沿着冷硬的下颌线滑落,滴入衣领,带来一丝冰凉的刺激。
突然!他滑动的指尖在一份卷宗上猛地顿住!
那份卷宗的封皮比其他卷宗更加陈旧,边缘磨损得如同被无数双手反复、翻阅,然而,它却被刻意地塞在铁柜最深处、最不起眼的角落,仿佛急于被人遗忘。
封皮上书:《物证押运交接录(绝密)》。
字迹因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但那份“绝密”的印章,却依旧透着刺目的猩红。
一股极其强烈、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阴寒的不祥预感,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攫住了沈砚的心脏!
那预感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几乎让他瞬间停止了呼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浓重陈腐的尘埃与纸张朽败的味道,沉重地压入肺腑。
他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如同亲手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用指尖颤抖着(那颤抖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翻开了这页沉重得足以压垮灵魂的历史。
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卷宗内页上,一行行工整却冰冷的蝇头小楷,如同地狱判官的笔迹,清晰而残酷地记录着早己被定论的“事实”:“…天启十七年,七月初三,戌时三刻,于萧逆书房西暖阁书架第三格暗屉内,搜获通敌密函一封,以火漆密封,置于紫檀木匣中,匣盖有狼头阴刻,封印完好无损,经在场羽林卫右副统领张谦、刑部主事王焕之共同见证…”
“…七月初五,辰时正刻,由羽林卫都尉赵峰亲率一队十二人,自萧府封存处承接紫檀木匣,押运至刑部证物房封存,沿途戒备森严,未有差池…”沈砚的目光如淬了冰的探针,死死钉在日期之上。
七月初三搜出,七月初五移交刑部?中间仅仅间隔一天?!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这仓促得近乎荒谬的流程,与朝廷对谋逆重案、尤其涉及一品军侯的“铁证”移交的严苛规程(按律至少需三司会签、重兵押运、层层核验,耗时至少三日以上)背道而驰!
这绝非疏忽!是刻意的加速!为了什么?为了在证据链“完美”闭合前,杜绝一切可能的变数?!
羽林卫都尉赵峰!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进沈砚的记忆深处!
此人正是当年亲自带兵围困萧府、第一个冲入父亲书房“搜出”密函的急先锋!
然而,就在萧家满门抄斩、血染刑场不足半月后,此人便在京郊一次“例行剿匪”中离奇“中伏身亡”!尸骨无存!
所有卷宗对此语焉不详,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涟漪!
疑点!巨大的、如同深渊巨口般的疑点疯狂滋生!
沈砚的呼吸难以抑制地变得急促,胸腔剧烈起伏,眼中那圈淡金色的细芒骤然爆发出锐利如实质的光芒!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极度压抑愤怒而产生的微颤,猛地翻到卷宗的下一页——那是一份附加的、通常记录临时调派协助押运的非官方力量的《押运护卫增录》。
这类记录往往被视为细枝末节,被主审官员刻意忽略或轻描淡写地带过。
昏黄摇曳的光晕下,一行清晰无比、力透纸背、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官方确认意味的墨字,如同九幽地狱中射出的淬毒弩箭,毫无预兆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备,撞入他的眼帘:「七月初西夜,亥时三刻,因案情重大、恐生变故,奉上谕,特增调民间精干力量协同护卫。
由震远镖局总镖头林震天,亲率精锐镖师八人(名单附后),自兵部甲字秘库承接封存之紫檀木匣,沿朱雀大街、承天门、刑部街路线,押运至刑部正堂,当值侍郎李默然处交割。
全程密封,未离视线,卯时初刻交割完毕。」
震!
远!
镖!
局!
林!
震!
天!
亲率精锐!
八个字!八个如同烧红烙铁、淬血钢钉的字!
“轰隆——!”一声无声却足以震碎灵魂的惊雷,在沈砚的颅腔内轰然炸开!
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被一片刺目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惨白所吞噬!
握在手中的黄铜风灯如同千斤重担,骤然脱手!
“哐啷——!!!”坚硬的黄铜灯座裹挟着巨大的惯性,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巨响!
灯罩瞬间粉碎!灯油泼溅而出,微弱的火苗在浓稠的黑暗中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发出一声微弱的“噗嗤”声,彻底熄灭!
卷宗库,这巨大的、压抑的坟场,彻底堕入了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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