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沈砚都待在刑部档案库里。
此时的刑部档案库，死寂如墓。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纸张被近乎狂暴翻动的哗啦声，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沈砚端坐在堆积如山的旧卷宗前，背脊挺得笔首，如同一尊被寒冰封冻的神像。
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撑在案几边缘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森然的白，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坚硬的紫檀木生生抠穿！
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泛黄发脆、却重逾千钧的“威远十七年戍边密函押运录”。卷宗末页，受镖人签字处，那力透纸背的“林震天”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幻化成当年抄家官兵狞笑的嘴脸；每一处墨点的晕染，都仿佛浸透了萧家满门滚烫的鲜血！
“震远镖局……林震天……” 无声的嘶吼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喉而出！喉头一阵腥甜翻涌，被他死死咽下。
眼前一阵阵发黑，是滔天的恨意在灼烧他的理智！
“砰！”一声闷响！沈砚的右拳狠狠砸在坚硬的案几上！骨节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了卷宗的一角。
他却浑然未觉痛楚，仿佛只有这自残般的发泄，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灵魂撕裂的剧痛。
“大人！” 守在外间的沈归闻声撞门而入，看到沈砚鲜血淋漓的手和那双赤红如血、翻涌着毁灭风暴的眼睛，心胆俱裂！
“您何苦自伤！” 他慌忙上前，掏出金疮药和干净布巾。
“滚开！” 沈砚猛地挥开沈归的手，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调档！所有！与威远十七年戍边密函案、与萧家、与震远镖局林震天相关的卷宗、证词、押运记录！一页不许漏！立刻！马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裹着血与冰碴。
沈归从未见过自家大人如此失控的模样，那眼底的疯狂与绝望让他心惊肉跳。
他不敢多言，应了声“是”，疾步而出。很快，一箱箱积满厚厚灰尘、散发着陈腐气味的卷宗被搬了进来。
沈砚如同扑向猎物的凶兽，不顾飞扬的尘土呛咳，双手近乎粗暴地疯狂翻检。
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时间在死寂与翻页声中流逝。
他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份签收单，目光如最精密的刻刀，反复刮擦着每一个墨点。
突然，他翻动的手指猛地顿住！像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不对……” 他低语，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冷锐利。
他猛地抓起那份签收单，凑到烛火最近处，近乎贪婪地审视着林震天的签名。
“‘震天’二字……收笔处有细微迟滞！笔锋的锐利度……与他三年前在漕运司备案的‘震远镖局’印鉴文书上的签押相比……少了一分大开大合的雄浑气魄！多了……一丝刻意摹写的匠气！”这个发现，如同无边黑暗中骤然划过的一道微不可察的闪电！
瞬间照亮了他被仇恨彻底蒙蔽的心腔一角！伪造？有人模仿林震天笔迹签收？！是谁？！目的何在？！
这微弱的疑点，在滔天血海深仇面前，渺小得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却顽强地摇曳着，灼烧着他仅存的理智。
巨大的矛盾瞬间撕裂了他——一边是灭门血仇指向的“仇人之父”，一边是这疑点指向的、可能存在的幕后黑手！
而夹在这中间的，是林晚意那双清澈的、盛满纯粹爱意的眼睛！那眼睛曾是他无边黑暗中唯一的慰藉，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刑具！
“咣当！” 他腰间从不离身的一串檀木佛珠，因心绪剧烈震荡而断裂，乌木珠子滚落一地，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声响，如同他此刻碎裂的信仰。
与此同时，刑部衙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停下。
车帘掀开，跳下明艳照人的林晚意，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还带着灶火的热气。
“小姐，您真要去啊？” 丫鬟芍药跟在后面，小声嘀咕，“沈大人那脸色……上午出来时，奴婢远远瞧着都打哆嗦……”
“怕什么？” 林晚意扬了扬下巴，眉眼间是毫无阴霾的明媚与笃定，“他定是又遇上棘手的案子了！我爹说过，人钻牛角尖的时候，最需要一碗热汤，暖暖胃，也松松心！” 她想起沈砚偶尔流露的疲惫和孤寂，心中便是一软。
他太冷了，像终年不化的雪山，她偏要用自己这团火去暖他！哪怕只是融化一丝冰棱，她也甘之如饴。
她脚步轻快，凭着沈砚曾给过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档案库外。
还未推门，便听到里面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粗重喘息，以及纸张被疯狂翻动的哗啦声。
林晚意的心微微一揪。他果然在为难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最灿烂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轻轻推开了沉重的库门。
“墨渊！” 她清脆的声音如同玉珠落盘，瞬间打破了库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捧着食盒，像一只欢快的蝶，径首朝那个伏案的身影奔去，“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福瑞记刚出炉的蟹黄酥！还有赵嬷嬷熬了一下午的参鸡汤！趁热……”
她的脚步和话语，在看清沈砚抬起的脸的瞬间，戛然而止。
烛光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下的青影深重如墨，而最让她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
赤红一片，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痛苦、暴戾、挣扎……以及一种让她心尖发颤的、近乎陌生的冰冷审视！
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冰刃，狠狠刺在她毫无防备的心上！他手边的卷宗上，赫然染着刺目的、尚未干涸的鲜血！而他紧握的右拳，指缝间还在不断渗出猩红！
“你……你的手！” 林晚意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就放下食盒扑了过去，心疼得声音都变了调，“怎么弄的？！快让我看看！” 她急切地想去碰触他的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他伤口的刹那，沈砚猛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出去。”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和……浓重的疲惫。
他没有看她，目光死死盯着案上那份染血的签收单，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焦点。
林晚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她怔怔地看着他冰冷疏离的侧脸，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比库房里的寒气更刺骨。
“墨渊？” 她试探着又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困惑，“你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这案子太难了？我可以……”
“我让你出去！” 沈砚猛地抬起头，厉声打断她，眼中血色翻涌，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痛苦和挣扎，还有……一丝林晚意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恨意？
“刑部重地，无关人等不得擅入！林姑娘，请自重！” 最后三个字，冰冷如铁，砸在地上，也砸碎了林晚意所有强装的镇定。
林晚意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委屈、困惑、受伤……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
那双总是盛满爱意和狡黠的明眸，此刻迅速弥漫上水汽，变得通红。
“沈砚……你……” 她嘴唇哆嗦着，想质问，想反驳，想扑上去摇晃他问他到底怎么了！
可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他眼中那片骇人的冰封血海堵了回去。
她只是死死咬着下唇，不让那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像逃离瘟疫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档案库。
“小姐！” 芍药担忧的呼唤被她远远抛在身后。
沈砚僵硬地坐在原地，听着她踉跄远去的脚步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己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缓缓闭上赤红的双眼，紧握的拳头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指缝间的鲜血滴落在卷宗上“林震天”的名字上，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爱意与仇恨如同两条毒龙，在他体内疯狂撕咬，啃噬着他的血肉和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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