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集，二十五师临时师部驻地。
与其说是驻地，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坟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了草药、血腥和绝望的霉味。镇子里的士兵，像一群被抽了脊梁骨的游魂，三三两两地靠在墙根下，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他们的棉衣单薄而污秽，脸上挂着长期饥饿造成的浮肿，所谓的菜色，己经不足以形容那种死灰般的蜡黄。
当马飞云的队伍开进镇子时，整个坟场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些麻木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他们先是看到了那五十多张油光满面的脸，看到了他们身上厚实、干净、几乎是崭新的棉服。随即，他们的目光被队伍中间的骡马死死吸住。
那不是武器，不是弹药，而是……粮食！
一袋袋鼓囊囊的麻袋，码得整整齐齐，连麻袋破口处漏出的金灿灿小米，都像是在嘲讽着他们的饥饿。更要命的，是那几口被卸下来的行军大锅。
“砰！”
一口大锅被重重地顿在地上，震起一圈尘土。孙德胜粗着嗓门大吼：“都他娘的别愣着了！找地方，生火！老板说了，今天让弟兄们吃顿好的，猪肉炖粉条！”
“哗啦——”
一整袋的猪肉被倒进锅里，全是带着厚厚肥膘的上好五花。紧接着，清水、大料、粉条……赵卫国指挥着手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一切，仿佛他们不是在破败的战场，而是在自家后厨。
“咕咚。”
寂静中，一声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声音响起，像一根导火索。
瞬间，成百上千道目光，从镇子的各个角落里射了出来，贪婪、嫉妒、渴望，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想要伸向那口升腾起白色蒸汽的大锅。那股霸道的、混合着肉香和香料的味道，如同一场瘟疫，迅速在死气沉沉的营地里蔓延开来。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死寂中，成百上千双眼睛，瞳孔里倒映着那口锅里翻滚的白色肥肉。一些士兵的喉结在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发出干涩的“咕咚”声，连成一片。
一个靠在墙角的伤兵，无意识地将满是污泥的手指塞进嘴里，用力地吮吸着，仿佛那上面沾着肉味。这片死寂，比任何呐喊都更震耳欲聋。
马飞云坐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一锅肉，比一百句豪言壮语更能说明问题。它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二十五师虚弱的表皮，露出了内里腐烂的血肉。
就在肉香飘出半个镇子的时候，一队人马终于从镇子深处的师部大院里快步走了出来。为首一人，穿着笔挺的将官呢服，虽然面带倦容，但眼神依旧锐利，正是二十五师师长，周振雄。他身后，跟着一个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军官，是他的参谋长，王敬。
周振雄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那几口炖着肉的大锅上，瞳孔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随即，他看到了马背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马飞云翻身下马，不等周振雄开口，他脸上的冷漠瞬间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委屈。他几步冲到周振雄面前，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去。
“师座！”
这一声喊，带着哭腔，喊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卑职……卑职马飞云，无能！没能守住阵地，把十六团的弟兄们都……都……”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两行热泪恰到好处地滚了下来，配上他那副忠心耿耿的悲痛模样，演技足以问鼎金马。
周振雄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弄懵了。他身后的参谋长王敬，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低声在周振雄耳边说了一句：“师座，戏不错，先看看他唱的是哪一出。”
他连忙伸手去扶：“飞云，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马飞云顺势站起，用袖子抹了把脸，依旧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师座，卑职有罪！苍云岭一战，弟兄们死伤惨重，卑职侥幸带着这几十个弟兄突围，一路……一路想着回来找您，找咱们的大部队！今天可算……可算找到家了！”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周围那些师部士兵听了，不少人都露出了感同身受的戚容。
周振雄扶着他的胳膊，心里却在飞速盘算。他看着马飞云身后那些精神的士兵和堆积如山的物资，再看看马飞云这副“忠犬”模样，心里的疑虑不减反增。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周振雄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些骡马，“飞云啊，你们这一路……看来收获不小啊。”
戏肉来了。
马飞云立刻露出一副“被师座看穿了”的惶恐，随即又挺起胸膛，带着一丝骄傲说道：“报告师座！卑职无能，守不住阵地，但给师座您保住这点家当的本事还是有的！我们突围后，端了鬼子的一个补给点，缴获了这些东西。卑职就想着，这些都是党国的财产，是师座您的！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给您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说着，他猛地一挥手，对赵卫国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把给师座准备的‘孝敬’，抬上来！”
赵卫国立刻带人，从骡马上抬下十个沉甸甸的木箱，在周振雄面前一字排开，撬开箱盖。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整整十箱，全是牛肉罐头！在火光下，那铁皮罐头闪烁着的光泽。对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士兵来说，这东西，跟金条没什么区别。
周振雄的眼睛也亮了。而他身后的王敬，目光却越过那些罐头，冷冷地扫了一眼马飞云身后那些士兵腰间别着的德制手榴弹，然后推了推眼镜，一言不发。
“飞云，你……你这……”
“师座！您别嫌少！”马飞云一脸诚恳，“这只是卑职的一点心意！剩下的粮食，还要养活我这几十号弟兄，他们都是跟着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再上战场啊！”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献上厚礼），又说明了情况（剩下的我要留着养兵），还占了大义（不能亏待有功将士）。
周振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里那头“病虎”开始咆哮。他想要更多，但他知道，不能逼得太急。这马飞云，己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了。
“你有心了。”周振雄的语气缓和下来，但试探并未结束，“如今师部困难，伤员缺医少药，弟兄们也吃不饱饭。你既然有这份心，师部……是不会亏待你的。”
马飞云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脸上立刻露出“为师座分忧”的急切表情，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足以让周围的人听清：
“师座！卑职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咱们的弟兄在前方流血，不能再让他们在后方挨饿了！卑职不才，在后方管过仓库，对伙食调配还算有点心得。要不……您把师部的伙房交给我？”
他顿了顿，不等周振雄反应，又补充道：“或者，伤兵营也行！看着那些受伤的弟兄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我这心里……跟刀割一样！卑职不要您的粮，不要您的钱，就用我们自己缴获的这点东西，保证让伤兵营的弟兄们，顿顿有肉吃！也算是……替师座您，收拢一下军心！”
这番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马飞云。
师部伙房？伤兵营？那是整个师部最烂、最穷、最没人愿意沾的两个烂摊子！油水没有，责任一堆。这家伙，疯了吗？放着自己手里的金山银山不要，主动去挑粪坑？
周振雄也愣住了，他身后的参谋长王敬，那双藏在眼镜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浓厚的兴趣和警惕。
周振雄盯着马飞云，想从他那张写满了“忠诚”和“急切”的脸上，找出一丝破绽。可他什么也没找到。马飞云的眼神，清澈而热烈，仿佛真的是一个忧国忧民、心系同袍的圣人。
一个主动送上门的肥羊，现在又主动要求去管理一个没人要的烂摊子……周振雄的脑子飞速旋转。他看不透马飞云，但他闻到了利益的味道。让他去管伙房？用他自己的物资？这……这简首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周振雄脸上的肌肉抖动着，最终化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重重地拍了拍马飞云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在确认对方的骨头是否结实：“好！飞云，你有这份心，师部自然不会亏待你！”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伙房和伤兵营的后勤，可以交给你。不过嘛，师部也有师部的规矩。参谋长，你派个‘军需核查组’过去，好好‘协助’一下马团长，务必确保马团长这份心意，能一粒米、一勺盐都不少地用到弟兄们身上！”
“谢师座信任！卑职定不辱命！”马飞云大声应道，脸上是得偿所愿的狂喜。
他带着手下离开，去“接管”自己的新地盘。周振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转头问身边的参谋长：“王敬，你怎么看？”
参谋长王敬推了推眼镜，目光依旧锁定在马飞云的背影上，首到他彻底消失在拐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师座，狼群里，是不会出现绵羊的。”
他顿了顿，看着那口依旧在“咕嘟咕嘟”冒着肉香的大锅，轻声补充道：
“何况，这还是一头……自己带着干粮，主动要求去看守羊圈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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