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从破庙屋顶的窟窿里漏下来,照在供桌一角。王巧绘蹲在观音像后,手指还沾着泥水和干涸的血迹,指甲缝里嵌着碎木屑。她把银簪从发间取下,轻轻蹭了蹭供桌边缘那道并蒂莲刻纹——和簪尾的图案对上了,分毫不差。
她没说话,只把蓝染布条缠在簪尾,一寸一寸顺着木纹划过去。木头吸了夜露,有点软,但纹路清晰。她数着经纬,第七针落下的时候,指腹一空。
“当!”
供桌底下“咔”地弹开一道暗格,几张皱巴巴的一块钱滚出来,底下压着张油纸。她抽出来抖了抖,墨字被雨水洇过,但还能看清:“货郎车申时三刻过野猪岭,对山歌换路。”纸角绣着半只蝶,针脚细密,和她怀里那块碎布上的残纹能拼成一对。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把钱塞进内衣夹层,油纸折好塞进袖口。刚要起身,庙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周婶挎着竹篮进来,裤脚沾着露水,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了两下。她扫了眼王巧绘湿透的衣裳,又瞥了眼供桌敞开的暗格,冷笑:“藏得挺深啊?逃婚的也敢进庙?”
王巧绘没动,只从袖中抽出那块蓝染碎布,指尖一挑,断了三根丝线的蝶纹在风里晃了晃。
“婶子认得这针法吗?”
周婶的烟袋锅顿在嘴边,眼睛猛地眯起。她盯着那断翅蝶看了足足五秒,忽然蹲下来,一把扯下腰间的烟袋袋布,抖开一角——里面藏着半片同样的蝶纹绣片,针脚如出一辙。
“你娘……王惠香?”她声音低下去,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
王巧绘点头:“她走前,留了这张纸。”
周婶没接话,反而从怀里摸出五块钱,啪地拍在供桌上,又扔过来两个冷馒头和一小包盐。“翻后山,申时前到野猪岭。货郎姓陈,他婆娘是我表妹。你唱‘藤缠树来树抱藤’,她就让你上车。”
“为啥帮我?”
“你娘二十年前给我爹缝寿衣,一针没收钱。她说,‘活着的人怕冷,死了的人不怕黑。’”周婶站起身,把烟袋锅别回腰上,“她救过我一命,这回,我还她女儿一条路。”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利落,没再回头。
王巧绘把钱和干粮收好,蹲在庙门口等天亮。山风灌进来,她抱着膝盖,手指无意识地着银簪。天刚蒙蒙亮,她就动身了,沿着周婶指的后山小路往上爬。
山路陡,她脚底打滑,摔了两跤,手掌蹭破皮,也没停。申时前,她趴在野猪岭背阴处,听见远处传来车轱辘碾石子的响动。
一辆老旧的板车慢慢晃过来,车上堆着麻袋和竹筐。王巧绘深吸一口气,从藏身处走出来,清了清嗓子,唱道:
“藤缠树来树抱藤,
山高水长不回头。
妹是针来哥是线,
一针一线缝到头——”
车轮停了。
车帘一掀,露出个西十来岁的女人,眉眼和周婶有几分像。她打量王巧绘一眼,问:“谁让你来的?”
“周婶。”
女人点点头,掀开后车厢:“上来吧,躲麻袋堆里。别出声。”
王巧绘刚钻进去,就听见远处传来吼声。
“站住!搜人!”
赵大山带着两个壮汉冲上山道,手里举着火把,脸上全是汗。他一把推开货郎,瞪眼:“有没有看见个女的?穿红嫁衣的!”
货郎搓着手:“大哥,就拉点染料,没人啊。”
赵大山不信,提着火把就要往车里照。王巧绘屏住呼吸,手摸到腰间的银簪。
就在火把靠近的瞬间,她猛地掀开盖布,靛蓝染料顺着麻袋裂缝淌下来,顺着车板流了一地。
“糟了!”她压低声音喊,“我男人打翻的!这染料贵,得赔十块!”
货郎立刻跳脚:“哎哟我的祖宗!早说你捆不牢!”他抓起扁担就往麻袋上敲,“赔钱!赔钱!”
赵大山嫌脏,往后退两步,骂了句:“晦气!”转身就走。
等脚步声远了,货郎妻掀开麻袋堆,看着王巧绘满手染料,叹了口气:“你娘的绣品,换我表姐五块钱,换你一条命。”
她递来一块麦芽糖:“含着,别哭。”
王巧绘没哭,只把糖含进嘴里。甜得发苦,像她娘最后一晚煮的姜汤。
她用袖口擦掉手上的蓝渍,从发间取下银簪,在车板上刻了三个字:晓港东。
货郎妻看见了,没说话,只轻轻点头。
天彻底黑下来时,板车开始下坡。王巧绘蜷在染料桶后,听着车轮碾过碎石的节奏,一颠一颠,像心跳。
她摸了摸缝在内衣里的十块钱,五张是周婶给的,五张是从供桌暗格拿的。不多,但够她撑到广州。
车行至山口,铁轨横在前方。月光照在铁轨上,泛着银光,像一条没有尽头的线。
货郎妻忽然低声说:“姑娘,晓港东马路远着呢。到了那边,没人管你从前是谁。但你要记住——”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旧照片,上面是个年轻女人,穿着蓝布衫,手里拿着绣绷。
“我表姐说,你娘绣的不是花,是路。”
王巧绘接过照片,指尖抚过那熟悉的针脚。她把银簪重新别回头发,蝶翅轻轻颤了一下。
板车继续前行,拐上通往县城的土路。
她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远处山外那条铁轨。没有嫁衣箱,没有锄头声,也没有人喊她的名字。
只有风,吹着她往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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