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在土路上颠了整整一夜，王巧绘蜷在染料桶后，骨头缝里都渗着酸。天刚亮，车停在广州城东一个窄巷口，货郎妻递给她一张纸条：“晓港东马路十三号，成衣厂招工，今早八点面试。”
她跳下车，鞋底踩在水泥地上还有点发飘。十块钱在内衣夹层里贴着心口，麦芽糖的纸包己经皱得不成样子。她没舍得吃，留着，万一饿极了能顶一阵。
晓港东马路比她想象中吵。三轮车、自行车、推着布包的女工挤成一团，喇叭声、叫骂声、缝纫机的“哒哒”声从沿街的铁皮屋里往外冒。她按着纸条走到十三号，门卫叼着烟打量她：“临时工？去后院车间找刘组长。”
车间在二楼，楼梯是铁皮焊的，踩上去哐哐响。推开门，一股热风裹着布屑扑脸。二十台缝纫机排成两排，女工们埋着头，手底下布料飞转，像是被机器牵着走。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五十分。
她站在门口，工牌还没拿到，手心己经出汗。
“你就是王巧绘？”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从里间出来，西十来岁，头发挽成髻，别着根竹签。她是刘桂香，车间组长。
王巧绘点头。
刘桂香上下扫她一眼：“听口音是山里的？能识字不？”
“识。”
“那行。”她从桌上抓了块红布甩过来，“十件女式衬衫，锁边、压线、扣眼，八点半前交，合格了就留，不合格滚蛋。”
王巧绘接过布料，手指有点抖。她没碰过缝纫机，只见过村里人用老式脚踏机缝被子。这机器黑乎乎的，针头闪着冷光，踏板连着皮带，一踩就“嗡”地转起来。
她坐上工位，隔壁女工红姐正低头赶活，发卡叼在嘴上，眼皮都不抬：“乡下来的？别碰我机子，弄坏了你赔不起。”
王巧绘没吭声，低头研究踏板。试了两下，脚重手轻，针头“咔”地扎进布里，线绕成一团。她想退布，手一抖，针头又断了。
“哈哈哈！”红姐第一个笑出声，“这都不会？你妈没教过你踩机子？”
周围几个女工跟着哄笑。刘桂香端着搪瓷缸走过来，杯底“先进生产者”几个字磕在机台上：“王巧绘，你这是在绣花还是在缝布？”
王巧绘咬住下唇，手肘贴着桌沿，压住发颤的胳膊。她盯着飞轮，一圈一圈转得像父亲扬锄头时的影子。她闭眼，深吸一口气，再踩。
这次布料顺了，线也匀了，可扣眼打得歪歪扭扭，像被狗啃过。
八点二十五，她交了九件半。刘桂香一件件翻看，最后把那半件甩回她怀里：“不合格。明天再来试。”
王巧绘没动：“能让我今晚留下返工吗？”
“返工？”刘桂香冷笑，“你连基本针法都不会，返什么工？”
“我能修好。”
“行啊。”刘桂香随手从质检堆里抽出十件次品，“全是开线、跳针、压边不齐。今晚十二点前修完，合格了算你一天工钱。”
王巧绘抱起布料，没说话。
车间十二点准时熄灯。其他女工走得干干净净，只剩她坐在工位上，应急灯照着桌面。她从内衣夹层摸出一个小布包，是母亲留下的绣线，五色丝线缠在竹片上，还带着山里的樟脑味。
她拆开一件衬衫的接缝，用银簪当顶针，一针一线补。线脚细密，沿着原缝压过去，像是从没坏过。补到第三件，指尖被簪尖划破，血珠渗出来，滴在蓝布衬里上，像一粒朱砂。
弄潮史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弄潮史最新章节随便看！她想起母亲的话：“针尖见血时，心要更静。”
凌晨两点，十件全修完。她没走，坐在那儿，用碎布头拼了一幅小绣像：一个老妇人坐在缝纫机前，机器断了线，脚踩空踏板，针包倒地。她给老妇人脸上绣了双眯缝眼，嘴角下撇。
第二天早上，红姐第一个来上班，拿起返工品就愣了：“刘组！这接缝怎么这么齐？还有……这底下有花纹？”
刘桂香闻声过来，拿起一件翻看。在灯光下，接缝处隐约浮出半只蝴蝶，翅膀随角度变色，像是用不同光泽的线织的。
她手指一紧，指甲在布面上划出白痕。
“投机取巧。”她把衣服摔回桌上，“重做。今天给你二十件次品，我要看到机器踩出来的标准线，不是你那套山里绣花把戏。”
王巧绘点头，抱起新一堆布料。
接下来七天，刘桂香每天加量。十件、二十件、三十件。王巧绘每晚留下，修完返工，再在每件内衬绣上一个小生肖——鼠、牛、虎、兔……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后来悄悄来送饭的李春燕。
春燕是厂里老员工，话少，干活利索。那天她看见王巧绘在灯下穿针，手稳得不像熬了整夜的人，就默默把饭盒放在桌角，走了。
第八天下午，车间突然停电。
二十台机器瞬间哑火。女工们骂骂咧咧，摸黑找手电。王巧绘却没动，借着窗外的光，摸到半成品衬衫，抽出银簪，在领口内衬快速绣了半只展翅蝶。
灯亮了。
红姐正要拿她的返工品去质检，一抖衣服，惊得跳起来：“我靠！这袖口里的蝴蝶怎么飞了？”
众人围过来。那蝴蝶像是活的，线脚细得肉眼难辨，翅膀在灯光下泛着虹彩。
刘桂香冲过来，一把夺过衣服，翻来覆去查。突然，她在第七件的口袋夹层摸到一小块硬物——半颗麦芽糖，糖纸皱成团。
她脸色变了。
这是货郎妻给的糖，王巧绘一首留着，昨晚修衣服时不小心掉进去的。
刘桂香把整摞衣服摔在桌上：“都合格！但明天开始，你每天返工西十件！少一件，扣三天工钱！”
王巧绘低头收拾工具，银簪在指间转了一圈，别回发髻。
当晚，她去还工牌。刘桂香头也不抬：“走吧，没人拦你。”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块血染的蝶纹绣片，轻轻放在桌上，转身下楼。
铁皮楼梯响到一半，她听见身后窗户“哗啦”推开。
“王巧绘！”是刘桂香的声音，“你娘……是不是叫王惠香？”
她没回头，只把手里的工牌往楼下信箱一塞，继续往下走。
巷口，周婶表妹站在裁缝铺门口，手里拿着本翻旧的港式服装杂志。见她出来，递过去：“有人托我给你的。”
王巧绘接过，封面上印着“新潮女装设计图集”，页角写着一行字：“明早九点，城南布料市场见。——陈。”
她翻开一页，夹着张便条：一幅蝶纹旗袍草图，边上写着“能做出这个，月薪八百，包住”。
她抬头看向远处。晓港东的灯火连成一片，像被风吹散的星火。
她把杂志抱在怀里，摸出发间的银簪。月光照在簪头，蝶翅微微一颤。
她转身走进裁缝铺，把麦芽糖纸摊在桌上，对周婶表妹说：
“婶子，我想改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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