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的灯亮了一夜。王巧绘坐在矮凳上，膝盖抵着桌沿，香云纱铺在腿上，像一汪静水。银簪尖挑着银丝线，在布面上一进一出，细得几乎看不见。她没用缝纫机，也不敢用——这半匹料子是周婶表妹偷偷塞给她的，要是弄坏一点，连改命的机会都没了。
窗外天色由黑转灰，远处传来早班电车叮当声。她手腕酸得抬不起来，可腰封上的蝶翼还差最后一道光晕。她咬了咬牙，把银簪尾端在灯焰上轻轻一烫，丝线微微发焦，穿进针眼时更顺了。这一招是母亲教的土法子，说火能去湿气，让线更服帖。
旗袍终于成形时，天己大亮。她抖开衣身，香云纱泛着柔光，蝶纹藏在腰封暗处，远看只是层叠褶皱，近看才见翅膀微张，仿佛随时要飞出去。她将旗袍叠好，塞进送菜推车的夹层，又从内衣里摸出那张港式杂志的便条，照着上面的字迹抄了张卡片：**“致寿星：蝶破茧时，山河绣成。”**
陈阿珍的生日宴在城南一栋老洋房里办。门卫拦在铁门口，叼着烟打量她：“谁请你来的？”
王巧绘没慌，把杂志递过去，指着内页广告：“《新潮》特约设计师，给陈小姐送定制礼服。”
门卫嗤笑：“特约？那你认识主编？”
“我不认识主编，”她平静地说，“但我认识这旗袍的针法——您要是不信，可以让厨房师傅打开推车，菜凉了，责任我担。”
门卫犹豫两秒，抬手放行。推车轱辘碾过青砖路，一路晃到后厨。她没跟进去，转身蹲在巷口石阶上，掏出那半颗麦芽糖，糖纸皱得像被攥了一夜。她没吃，只是盯着糖纸上模糊的线条——那是昨夜赶工时，随手描下的蝶纹草图，和母亲当年留在布包里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
宴厅里，水晶灯亮得晃眼。陈阿珍穿着大红裙装，正被一群太太围着夸“有派头”。她笑得应付，眼角却一首往门口瞟。突然，厨房助手端着一盘虾饺出来，推车一歪，旗袍从夹层滑出半截，腰封正好蹭过一盏吊灯。
“哎哟！”一位穿珠片旗袍的港商太太正巧路过，红酒洒了半裙。她低头拍打，余光却扫到那抹流动的银光。“这料子……是香云纱？”
助手慌忙收旗袍，她却一把拦住：“等等，让我看看。”
旗袍展开那一刻，厅里安静了一瞬。那蝶纹不像绣的，倒像是从布里长出来的，光一照，翅膀竟泛出虹彩。
“这针法，”港商太太声音压低，“像极了澳门陈师傅的‘山河绣’。”
陈阿珍挤过来，眼睛亮了：“这是谁做的？”
“不知道，”助手摇头，“说是《新潮》杂志约的设计师，就留了张卡片。”
“拿去试试。”陈阿珍首接把旗袍塞进她怀里，“就在这儿换。”
试衣间没锁。刘桂香端着茶杯路过，作者“小雪绒”推荐阅读《弄潮史》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看见旗袍时脚步一顿。她推门进去，正撞上港商太太解开扣子。
“陈太，这料子娇贵，”刘桂香皮笑肉不笑，“让我帮您看看尺寸合不合适。”
她伸手就往腰封摸。王巧绘一首守在门外，见状猛地敲门：“刘师傅，这银线浸过艾草汁，专治湿疹，碰了手会发痒。”
屋里一静。港商太太的手指顿住，顺势往里衬一探，指尖触到一行极细的绣字——《本草纲目》里治风痒的方子，用丝线密密缝在夹层。
“有意思。”她轻笑，“陈师傅的‘山河绣’，向来只在内衬藏典。”
刘桂香脸色变了，强笑道：“乡下丫头瞎绣的，哪有这么多讲究。”
话音未落，屋里传来粤语低语：“联系澳门陈师傅，就说找到能接‘山河绣’订单的人了。”
刘桂香退后半步，指甲掐进掌心。她摸出兜里的次品记录单，上面“王巧绘补缝藏蝶”的字迹被窗风吹得微微。她没走，反而叫来五个女工，堵在试衣间门口。
“搜！”她冷声，“这旗袍的设计图肯定在她身上！偷厂里技术，按规矩得赔钱走人！”
门一开，女工冲进去就撕旗袍内衬。王巧绘站在门口，没拦，也没动。眼看布料要被扯破，她突然抬手，银簪一折，断口刺进指尖，血珠滚落，滴在撕开的绣片上。
血渗进布纹，显出几个小字：“惠香一九八三”。
全场死寂。
王巧绘举起桌上半杯香槟，酒液晃着光：“刘师傅说这蝶纹是您的？那您来解释——为什么我娘一九八三年绣的针法，会和您办公室挂的《山河绣》一模一样？”
刘桂香嘴唇发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
就在这时，瓷器碎裂声炸响。陈阿珍拎着断成两半的生日蛋糕冲进来，奶油溅了一地。她指着刘桂香，声音拔高：“我爸刚打电话，谁敢动这旗袍，就滚出成衣厂！”
没人再动。
宴厅外，暴雨骤降。王巧绘把染血的绣片塞进陈阿珍的珍珠手包，又从港商太太那儿换来的港币里抽出一张，背面写着“承泽制造，南华路七号”。她撕下火柴盒背面，写上“明早六点，海珠桥底”，塞进手包夹层。
她转身走进雨里。
桥底积水漫过脚踝，她踩着水往前走，港币攥在手里，被雨水泡得发软。石缝里卡着半张烂纸，她没注意——那是张被泡烂的设计图，依稀写着“绘心制衣铺”五个字。水波一荡，倒影里像是三个女人站在高台上，手里举着奖杯。
她抬头看了眼南华路方向，雨水顺着发髻滴下，银蝶簪轻轻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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