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铁皮柜的锁被拧开，巧绘把三件样衣一件件摊在工作台上。袖口的线头还松着，领衬上的灰渍像一块疤。她没开大灯，只让台灯斜照着布面，裂痕在光下更明显了。
她翻开绣谱，翻到“断线续纹”那一页。母亲的手写批注只有八个字：“裂处生纹，伤亦成章。”她盯着看了三秒，合上书，拿起剪刀，把蝶翼破损的边角剪去一厘。
阿珍推门进来时正看见这一幕，差点跳起来：“你疯了？这都快天亮了，你还敢剪？”
“不剪，补出来还是破的。”巧绘头也不抬，“现在补的不是洞，是故事。”
“故事能当饭吃？”阿珍一把抓起衣服，“客户要看的是完美成品，不是你这破布上绣个伤疤说这是艺术！”
“他们要完美，我们给完美。”巧绘把银线穿进针眼，“但完美不等于没伤。这衣服被人动过手脚，躲不掉。那就让它带着伤，站上去。”
阿珍愣住，盯着那根银线看了两秒，忽然转身就走：“等我十分钟。”
巧绘没问她去哪。她知道阿珍能搞定事，从不会问“能不能”，只问“要多少”。
她开始拆线。不是整条拆，只挑松动的那几针。每拆一针，就在素描本上记下原针路走向。这是母亲教的——修旧如旧，先懂它怎么来的，才知道怎么接下去。
十分钟后，阿珍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女工，手里抱着布卷。她把布往桌上一摔：“找到了。小芸藏在老厂房通风管后面那半卷香云纱，我撬了三块板才掏出来。妈的，这丫头真当自己是清白的？”
巧绘没说话，只伸手摸了摸布料。是同一批货，纹理对得上。
“还不够。”她说，“三件主衣，至少还得两米。”
“我己经打电话了。”阿珍一屁股坐下，“南边那个染坊老板是我表舅，他家压了半匹月白软缎，本来要下周才出货，我让他现在送。车己经在路上。”
“钱？”
“先欠着。”阿珍咧嘴一笑，“我说你王巧绘将来拿奖，他家布料就是‘破茧系列’御用供应商，老头激动得差点把电话摔了。”
巧绘低头继续穿针，嘴角动了一下。
布料七点前送到。春燕带着五个女工准时上楼，眼睛都是红的，但手稳。她看了眼被剪过的蝶翼，没问，只说：“怎么补，你说，我们做。”
“一人负责一段。”巧绘把三件衣服分开放，“第一件，袖口锁边重走，用双股丝线；第二件，领衬拆洗，我用茶水定型；第三件，蝶翼裂口，我来绣伤痕纹，你们帮我盯针脚。”
“我来守熨斗。”春燕首接站到蒸汽机旁边，“温度不能高，一高布就缩。”
“我来质检。”阿珍抓了把尺子，“每件做完，我量三遍，差一毫米都不行。”
分工落定，楼上安静下来，只剩针尖划过布面的沙沙声、蒸汽机的轻响、剪刀开合的脆响。
巧绘第一针下去，银线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她用的是母亲教的“三针回扣”，针脚短而密，牢固不散。每一针都压着前一针的尾，像在伤口上缝一条路。
春燕守着熨斗，手背被蒸汽烫红了也不换。她每隔十分钟就换一次水，怕水质影响布料。有个新来的姑娘手抖，缝歪了半寸，她二话不说拆了重来，一针没骂，但眼神比骂人还狠。
阿珍在门口来回走，嘴里念叨：“七点做完第一件，九点前三件定型，中午前送检。来得及，来得及……”
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弄潮史》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你别念了。”巧绘头也不抬，“越念越慢。”
“我这是给你打节奏！”阿珍瞪眼，“你以为我是春燕，闷头干就行？我这是统筹！”
“那你去统筹饭。”巧绘说，“九点大家换班，得吃热的。”
阿珍翻白眼，但真去打电话订盒饭了。
第一件衣服八点二十完成。巧绘拿着放大镜检查最后一道锁边，点头：“过。”
春燕立刻接过去，放进低温烘干箱。阿珍量完尺寸，写了个“正”字在墙上。
第二件最难。领衬那块灰渍洗不掉，巧绘试了三种去污法，最后决定不洗。她用极细的银丝在污渍边缘绣了一圈纹路，像茧壳裂开时的第一道痕。远看像装饰，近看才知是遮瑕。
“聪明。”阿珍看了半天，“这下没人说你是补丁了，说你是故意的。”
“本来就是。”巧绘把衣服交给春燕，“伤在这儿，就得让人看见。”
第三件蝶翼的伤痕纹耗时最长。巧绘一针一针绣，银线在布上走成一道蜿蜒的光。她没按原图走，而是顺着裂痕的走向，让纹路像从伤口里长出来的。针脚越来越密，到最后几乎看不出是补的。
十一点，最后一针落定。
巧绘剪断线头，把衣服举到窗前。阳光刚照进来，银线在光下微微发亮，像蝶翼上结了一层霜。
阿珍凑过来：“行不行？”
“行。”巧绘说，“但还得定型。”
春燕己经调好烘干箱温度。衣服进去十五分钟，拿出来时布面平整，针脚服帖，裂痕处的银纹像一道天然的肌理。
三件衣服并排挂在衣架上。远看，完美无瑕；近看，每一件都有故事。
阿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总算……活下来了。”
巧绘没坐。她走到柜子前，打开最下层的抽屉，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是三枚银蝶簪——和她戴的一模一样。
她把一枚别在第一件衣服的领口，一枚别在第二件，第三枚，轻轻插进第三件蝶翼的伤痕纹中央。
“这是……”阿珍愣住。
“我妈留的。”巧绘说，“她说，蝴蝶飞得再远，针脚记得来路。”
春燕走过来，看着那三枚银蝶，忽然红了眼。她没哭，只伸手摸了摸第一枚簪子，指尖在蝴蝶翅膀上停了两秒。
“下午还有五件改良款。”她说，“我带人接着做。”
“你先睡两小时。”巧绘说，“晚上还得上。”
“我不累。”春燕摇头，“我看着它们做完，才睡得着。”
阿珍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我去把账结了。染坊的，饭钱的，加班费的。这次亏大了，但值。”
巧绘点点头，走到窗边。阳光照进来，三件衣服上的银纹在光里轻轻晃。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银蝶簪，还在。
楼下传来阿珍骑电动车出门的声音，喇叭按了两下，像是在打招呼。
春燕己经开始拆下一件衣服的样稿线。
巧绘拿起铅笔，翻开素描本，准备画下一件。笔尖刚碰纸，楼下突然传来刹车声。
她抬头，看见阿珍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挥着一张纸。
“巧绘！”她大声喊，“染坊老板说他家孙子在展会当志愿者，刚发消息——主展位旁边那个空位，原来是留给‘南粤服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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