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死寂，唯有青袍老者那苍凉而沉重的声音，在陈凡的识海中反复回响。
刮骨疗毒，九死一生。
病入膏肓，绝无生机。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关于正邪善恶的故事。这是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世界，所能做出的，最残酷也最无奈的选择。
初代祖师，不再是那个为了私欲而炼化世界的魔头，而是一个背负了万古骂名，试图用一场滔天罪业去换取一线生机的悲剧英雄。
白衣女子，也并非阴谋的操纵者，而是一个忠实的计划执行者，是祖师善念的延续。
而那个所谓的“幽冥魔主”，则是悬在此界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真正代表着终结与虚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一切，听起来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又是那么的，令人绝望。
陈凡的内心，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之后，重新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看着眼前的青袍老者，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若真如前辈所言，那‘一念之影’残留的最后执念，为何是初代祖师的雕像，在流淌着黑色的眼泪？”
这是一个关键的疑点。
如果初代祖师是为了救世，那他为何会“哭泣”？又为何是代表着不详与堕落的“黑泪”？
青袍老者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似乎对陈凡能在如此巨大的信息冲击下，依旧保持着敏锐的洞察力而感到满意。
他轻轻一叹，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悯。
“因为，那并非是祖师完整的意志。”
“你忘了，祖师的神魂，一分为二。善念化作了紫竹峰上的守护者，而他的恶念，则与那‘噬灵大阵’，彻底融为了一体。”
“万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大阵无时无刻不在抽取着此界生灵的负面情绪与怨念，作为运转的能量。与大阵融为一体的祖师恶念，也在这万年的侵蚀中，被污染得越来越深，甚至……诞生出了独立的，只知毁灭与吞噬的意志。”
“你所看到的‘黑泪’，正是祖师那部分融入大阵的恶念，其力量本质的一种外在显化。而那份‘哭泣’的悲伤，则是他仅存的，属于青云子本人的一丝善意，在透过大阵，向外界发出无声的哀鸣。”
“他，也快要控制不住那股力量了。”
“所以，紫竹峰上的‘善念’，才会如此急切。她必须赶在‘恶念’彻底失控，或是柴房地底的‘残仙污秽’破封之前，集齐所有‘锁钥’，启动大阵，完成祖师最后的夙愿。”
老者的这番解释，将最后一块拼图，也补全了。
一个为了救世，不惜分裂神魂，身化大阵，最终却连自身恶念都即将被污染吞噬的悲剧形象，跃然纸上。
这让整个故事的悲壮色彩，变得愈发浓厚。
然而，陈凡依旧没有完全相信。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首视着青袍老者，问出了第二个，也是最核心的问题。
“那么，前辈您呢？”
“在这场延续了万年的大局之中，您，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您今日将这一切告知于我，目的又是什么？”
没错，这才是关键。
无论倒影的故事，还是老者的故事，都只是“故事”而己。
在没有绝对的证据之前，陈凡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任何一个“说书人”的手中。
他必须要弄清楚，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者，他的立场，他的动机。
青袍老者迎着陈凡那审视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我？”
“我只是一个……守墓人。”
“守护着祖师这个疯狂计划，也守护着青云宗，这个风雨飘摇的宗门，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罢了。”
他没有明说自己的身份，但那句“守墓人”，却比任何头衔都更具分量。
“至于我的目的……”
老者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他看着陈凡，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的目的，是想在这两条通往毁灭的死路之外，寻找……第三条路！”
“第三条路？”陈凡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错。”老者重重地点了点头，“祖师的计划，太过惨烈。以亿万生灵为祭品，去换取一个渺茫的未来，这与灭世何异？此非正道，更非我辈修士所当为。”
“但若放任不管，‘残仙污秽’出世，更是彻彻底底的绝路。”
“所以，我等了很久。等一个，既不属于祖师计划，也不属于天道定数之中的……‘变数’。”
“一个，有能力打破棋盘，而不是只能在棋盘上移动的……棋手。”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灼灼地，落在了陈凡的身上。
那眼神中，充满了审视，期待，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赌意！
陈凡瞬间明白了。
他，就是老者口中的那个“变数”。
自己那不合常理的修为，自己那奇特的金蓝琉璃宝丹，自己那能够轻易化解老者道韵的力量，这一切，都让老者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前辈凭什么认为，我可以？”陈凡沉声问道。
“不凭什么。”老者摇了摇头，“我只知道，紫竹峰上的‘善念’，她将你视作开启大阵的‘剑鞘’。但她并不知道，你这柄‘剑鞘’之内，所藏的，是一柄足以斩破天地的……神剑。”
“她以为，她掌控了你。殊不知，从你踏入黑风谷，一指点碎单宏魔刀的那一刻起，棋局的走向，就己经不再由她，甚至不再由任何人所掌控了。”
“你，才是这场棋局中，最大的变数。”
陈凡沉默了。
老者的话，无疑是对他实力的一种最高肯定。
但也同时，将一副沉重到难以想象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
拯救世界？
他从未想过。
他来到这个世界，所求的，不过是安身立命，逍遥长生。
但现在，现实却告诉他，这个世界，本身就要没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没有选择。
或者说，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用自己的力量，去开辟出一条，能够让自己，也让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的道路。
“我需要做什么？”
良久，陈凡终于开口。他没有承诺什么，只是问出了一个最实际的问题。
看到陈凡没有拒绝，青袍老者那张始终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说道：“你只需要，继续你的‘任务’。”
“继续？”陈凡有些意外。
“对，继续。”老者点头道，“去寻找剩下的三十五处地煞阴泉，去铸就你的‘玄冥道体’。这是祖师计划的一环，也是你目前最好的伪装。同时，这也是让你变得更强的，必经之路。”
“无论最终要面对的是‘噬灵大阵’，还是那‘残仙污秽’，你都需要，更强大的力量。这一点，我们与紫竹峰上的她，目的是一致的。”
“只不过，她要你成为‘剑鞘’，而我，希望你成为，执剑之人。”
说完，老者手腕一翻，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由普通木料削成的令牌，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令牌之上，只刻着一个古朴的篆字——“云”。
“这是我的信物。”
老者将木牌递给陈凡。
“持此令牌，你可以自由出入宗门内，除紫竹峰之外的任何地方，包括藏经阁的真正核心。那里，有祖师留下的，关于‘噬灵大阵’和‘残仙’的真正手札。你需要自己去看，去判断，去寻找，破局之法。”
“记住，不要完全相信我，更不要完全相信她。去相信你自己的眼睛，和你自己的判断。”
“在你找到那‘第三条路’之前，你，依旧是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枚棋子。”
陈凡伸手，接过了那枚温润的木牌。
令牌入手，很轻，却又感觉，重逾千斤。
他抬起头，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发现眼前的青袍老者，身影己经开始变得虚幻，如同水中的倒影，渐渐消散。
“小家伙，这个世界的未来，或许，就要落在你这个小小的杂役弟子肩上了。”
“真是……何其荒诞，又何其……令人期待啊。”
伴随着一声悠悠的感叹，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原地。
随着他的离去，那股镇压天地的无形道韵，也如潮水般退去。
山谷间的风，重新开始流动。那些被“冻结”的罪修们，也恢复了神智，只是他们的记忆，都停留在了陈凡进入黑风潭之前的那一刻，对于之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整个黑风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唯有陈凡，静静地立于潭边，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两枚令牌。
一枚，是白衣女子所赐，通体漆黑，刻着一个冰冷“玄”字的金属令牌，代表着“执行”与“杀伐”。
另一枚，是青袍老者所赠，质地朴素，刻着一个古朴“云”字的木制令牌，代表着“探寻”与“希望”。
一黑一木，一冷一温。
它们，就像那两条通往不同毁灭的道路，以及那条尚不存在的，需要自己去开辟的渺茫生路。
陈凡缓缓收紧了手掌，将两枚令牌，都握入了掌心。
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与坚定。
棋子？棋手？
从今天起，他谁的人都不是。
他，只属于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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