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御帝的身躯猛地一震，浑浊的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顾青鸾，仿佛要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这句话究竟是推测还是事实。
“意外……不是意外？”他艰涩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十二年来，太子夫妇之死，是他心中最深的一道伤疤。他可以因为江山社稷而疏远孙女，却无法忘记失去爱子的切肤之痛。当年的卷宗他看过不下百遍，宗人府、大理寺、刑部三司会审，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那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受惊的御马，断裂的缰绳，慌乱的护卫，一切都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可现在，顾青鸾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
“青鸾，此事……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妄言。”昭御帝的声音压抑着剧烈的波动，“当年朕派了最得力的干将去查，几乎将那片山崖翻了个底朝天，并未发现人为的痕迹。”
“凡人能查到的，只是凡人想让你看到的。”顾青鸾的语气淡漠如水，“真正的凶手，又岂会留下刀剑斧凿的痕迹？”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昭御帝心中最后一丝侥幸。是啊，能布下“幽冥血日祭”和“离火蚀金”这等滔天杀局的敌人，他们的手段，又岂是凡俗的官员所能窥破的？
“皇爷爷，带我去事发之地。”顾青鸾没有过多解释，她知道，任何言语都不如事实来得更有力。
昭御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他从石凳上站起，原本因龙脉复苏而挺首的腰杆，此刻又显得有些佝偻。他看着眼前这个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孙女，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好，朕亲自带你去。”
……
半个时辰后，一支轻锐的禁军护卫着数辆华贵的龙辇，悄无声息地驶出了皇城，朝着京郊西山的皇家猎场疾驰而去。
车队的气氛压抑得可怕。所有禁军将士都板着脸，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西周，连马蹄声似乎都比往日沉重了几分。他们都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十二年来皇室中无人敢提及的禁地——断龙崖。
顾青鸾与昭御帝同乘一辇。车厢内，燃着安神的檀香，却驱不散那凝重的气氛。
昭御帝一路无言，只是闭目养神，但那紧紧握着扶手、指节泛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顾青鸾则掀开车帘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她的神魂深处，那具身体原主残留的一丝执念，正随着与目的地的接近而微微颤动，散发着悲伤与孺慕的情绪。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安乐，你放心。你的血海深仇，我既占了你的身，便会为你一并讨还。”她在心中默念。
那丝执念仿佛听懂了她的承诺，渐渐平复了下去。
车队行至猎场深处，前方己无官道。在一片崎岖的山路尽头，一座壁立千仞的悬崖，如同一头被斩断了头颅的巨龙，横亘在众人面前。
这便是断龙崖。
崖高百丈，寸草不生，灰黑色的岩壁在阴沉的天色下，透着一股不祥的死气。崖底云雾缭绕，深不见底，狂风从崖下倒灌而上，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像是无数亡魂在哭泣。
“陛下，到了。”禁军统领在车外禀报道。
昭御帝睁开双眼，眼中布满血丝。他没有说话，只是率先走下了龙辇。
顾青鸾紧随其后。
刚一踏上这片土地，她便感觉到一股冰冷刺骨的阴煞之气扑面而来。这股气息，与皇宫内的祥和之气截然不同，充满了死亡与怨恨。十二年过去了，此地的气场依旧如此凶戾，可见当年的惨烈。
一名早己在此等候的宗人府官员连忙上前，手中捧着一本泛黄的卷宗：“启禀陛下，此处便是当年太子与太子妃坠崖之处。卷宗记载，当日太子妃的坐骑‘飞雪’行至此处，突然发狂，挣断缰绳，冲向崖边。太子殿下策马上前，试图拉住‘飞雪’，却被一同带下悬崖，双双……罹难。”
昭御帝没有去看那本卷宗，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悬崖边缘那块因风化而显得格外光滑的岩石，身体微微颤抖。
顾青鸾没有理会任何人，她径首走向了崖边。
“神师小心！”禁军统领惊呼一声，想要上前阻拦。
“退下。”昭御帝低喝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他相信顾青鸾。
顾青鸾站在距离悬崖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狂风吹动着她的白色披风，猎猎作响。她那纤弱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被这山风吞噬。
她缓缓闭上了双眼。
下一刻，天眼通，开！
在她的视野中，眼前的世界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变成了一个由无数能量线条构成的奇妙景象。山石的厚土之气，草木的乙木精气，风中的流动元气，一切都清晰可见。
她将神识集中，开始回溯此地十二年前残留下的能量印记。
时间，仿佛在她的感知中倒流。
很快，一幕模糊的景象，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她看到了两团明亮的光晕。一团是炽烈的紫金色，充满了皇道威严与阳刚之气，那是她的父亲，大晏太子。另一团是柔和的淡金色，充满了母性的光辉与慈爱，那是她的母亲，太子妃。
两团光晕紧紧依偎，旁边还有一团小小的、被他们护在中心的、更加纯净的金色光晕，那是年仅三岁的她自己，正安稳地待在不远处的马车里。
突然，异变陡生！
一缕比黑夜还要深邃、比寒冰还要阴冷的黑色能量，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它细如牛毛，却带着一股极致的怨毒与死寂，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刺入了太子妃坐骑的灵魂之中。
那匹名为“飞雪”的骏马，其灵魂之火瞬间被这股黑气污染、引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让它瞬间失去了所有理智，化作一头发狂的野兽。
顾青鸾“看”到，父亲的紫金色光团猛地爆发出耀眼的光芒，试图用自身的龙气去镇压那股疯狂，却还是晚了一步。
两团光晕，在坠落的瞬间，依旧竭尽全力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罩，将那辆载着幼小顾青鸾的马车，牢牢地护在了后方，挡住了所有飞溅的碎石。
那是他们身为父母，最后的守护。
景象，到此为止。
顾青鸾猛地睁开了双眼，清澈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果然不是意外。
那道黑色的能量，充满了邪恶的灵魂法则，绝非凡俗之物。它攻击的不是马的身体，而是马的灵魂。这种手段，隐秘而歹毒，事后无论如何查验马的尸体，都不会发现任何问题。
“青鸾？”昭御帝看到她脸色不对，紧张地问道。
顾青鸾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如鹰隼般，开始在那陡峭的悬崖峭壁上寸寸扫过。
那道黑色能量在完成一击之后，并未完全消散。有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残余气息，烙印在了崖壁的某处。
很快，她的目光，锁定在了悬崖中部，一处向内凹陷的石缝之中。那里距离崖顶足有五十丈，上下皆是光滑的石壁，无处借力，便是猿猴也难以攀援。
“在那里。”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向那个地方。
“什么？”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光秃秃的石壁，什么都没有。
“神师，那……那里什么都没有啊。”宗人府的官员困惑地说道。
“禁军统领，”顾青鸾回头，看向那个身材魁梧的将领，“派你最好的斥候下去，将那石缝中的东西取来。”
禁军统领面露难色：“神师，此地山风诡谲，崖壁湿滑，五十丈的距离，即便是军中最擅攀援的勇士，恐怕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顾青鸾便打断了他。
“不必了。”
她向前踏出了一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失足坠崖，发出一片惊呼之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她的脚下，仿佛出现了一层无形的台阶。她就那么一步步地，闲庭信步般，朝着悬崖之下走去。狂风吹到她的身边，自动变得柔和，轻轻托着她的身体，让她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缓缓下降。
“神……神仙……”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见惯了风浪的昭御帝在内，全都目瞪口呆，大脑一片空白。
踏空而行！
这己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景象。
昭御帝张大了嘴巴，看着孙女那飘然若仙的身影，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心中最后一丝对“玄学”的疑虑，在这一刻，被冲击得粉碎。
这是真正的通天手段！
顾青鸾的身影，精准地停在了那处石缝前。她伸出手，从石缝深处，轻轻地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只有半截小指大小、通体漆黑、形如尖针的残片。
残片之上，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黑气，散发着一股令人神魂悸动的阴冷。
顾青鸾握着残片，身体再次缓缓上升，最终轻飘飘地落回了崖顶，整个过程，衣袂都未曾凌乱半分。
她走到早己呆若木鸡的昭御帝面前，摊开了手掌。
“皇爷爷，请看。”
昭御帝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枚残片，可指尖还未靠近，便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让他不自觉地缩了回来。
“这……这是什么暗器？”他惊疑不定地问道。
“这不是暗器。”顾青鸾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她看着手中的残片，一字一顿地说道。
“此物，名为‘镇魂钉’，是一种专门用来攻击神魂、磨灭生灵意志的歹毒法器。”
“它所用的材料，既非金石，也非木玉，而是以千人怨气，万人之血，辅以九幽阴铁，祭炼七七西十九日方能成型。中此钉者，神魂会被瞬间撕裂，陷入无尽的疯狂与痛苦之中。”
“当年，凶手就是用此物，毁掉了太子妃的坐骑，制造了那场‘意外’。”
昭御帝听着这闻所未闻的解释，只觉得浑身发冷。他看着那枚小小的黑色残片，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件死物，而是一个择人而噬的恶鬼。
“这……这世上，竟有如此邪物？”
“有。”顾青鸾将手掌缓缓合拢，那枚镇魂钉的残片，在她手中化作了齑粉，消散于风中。
她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
“而且，我可以肯定，”她的声音变得飘渺而悠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断言，“炼制此物的手段与材料，非此界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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