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303房间的过程，王阳的记忆是模糊而破碎的。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凭借着本能穿过那些昏暗、嘈杂的巷道，楼道里邻居大声的喧哗和电视机的噪音，仿佛都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他的脑海里，只有那片炫目到虚假的霓虹，姐姐走进侧门的背影，以及那个刀疤脸男人冰冷如毒蛇般的眼神，这三个画面反复交错、叠加，构成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依旧弥漫着姐姐留下的香水味和烟味，但一种更大的空虚感充斥其中。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铁皮，缓缓滑坐到地上。窗外，城中村的夜生活正值高潮，各种声音变本加厉地涌来，但他却感觉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自己沉重而混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时间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钥匙插锁孔的声音。这一次，声音显得有些迟疑和疲惫。
王艳推门走了进来。与昨晚相比，她今晚的状态显然更差。脸上的妆容被汗水和不耐烦抹花了一些，眼线和眼影在眼角晕开，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眼神里不再是昨晚那种空洞的麻木，而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刚从某个肮脏泥潭里爬出来的空虚感。她身上浓烈的酒气比昨晚更重，几乎盖过了香水味，还混杂着各种不同品牌的香烟气味，以及一种属于陌生男人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古龙水味道。
她看到王阳没有像昨晚那样坐在椅子上，而是蜷缩在门后的地上，似乎愣了一下，但仅仅是眼神短暂地停留了一秒，便移开了。她没有问，也没有任何表示，就像没看见他一样，径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房间中央，麻木地、几乎带着一丝粗暴地踢掉那双让王阳心生寒意的红色高跟鞋。鞋子歪斜地倒在墙角，像两只死去的怪鸟。她接着脱掉那件廉价的皮草短外套，随手扔在床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进那个狭小、污渍斑斑的洗手间。
很快，激烈的水流声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持续了很长很长时间。王阳依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宣判。他听着那水声，想象着姐姐正用力搓洗着身体，试图洗掉今夜沾染的所有污秽和气味，但那水流，真的能冲走这一切吗？
水声终于停了。王艳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素颜的她，在昏暗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眼下的乌青愈发明显。她换上了那身洗得发白的旧睡衣，走到小桌子旁，从那个亮闪闪的、与这房间格格不入的手包里，拿出一叠东西。
是钱。
一叠皱巴巴、新旧不一的钞票。有百元的，但更多是五十、二十甚至十元、五元的零票。有些钞票上甚至还沾着疑似酒渍的深色斑点，或是带着指纹般的油腻。王艳看也没看，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动作，从那叠钱里抽出几张面额较大的，塞进自己睡衣口袋，然后，将剩下的、大概有厚厚一沓，但显然多是零钱、总额可能也就几百块的钞票，随手扔到了王阳面前的地上。
纸币散落开来，有几张还飘到了他的腿边。
“拿着。”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透着极度的倦怠，“明天……自己去找事做。找个电子厂，或者玩具厂……什么都行。记住，少说话，多干活，别……别惹事。”
她的语气平淡，没有命令，也没有商量，更像是在完成一个不得不履行的、令人厌烦的程序。
王阳的目光落在那堆散落在地上的、带着各种污渍和异味的钞票上。它们静静地躺在肮脏的地板上，却像烧红的烙铁，灼伤了他的眼睛。这钱……这每一张钞票，在他眼里都仿佛带着姐姐身上的酒气、烟味，还有那些陌生男人的古龙水味，甚至……可能还沾染着看不见的血与泪。这是姐姐用什么样的代价换来的？是强颜欢笑？是忍气吞声？还是……更不堪的屈辱？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眼眶瞬间发热、酸涩，一种混合着巨大屈辱、锥心刺骨的愧疚和无法宣泄的愤怒的情绪，像海啸般冲击着他年轻的、尚显稚嫩的心灵。
“姐……”他试图开口，声音却哽咽得不成调，“这钱……我……”
“让你拿着就拿着！”王艳突然像被点燃的炸药，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神经质的烦躁，“你不是要留下来吗？！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自己养活自己吗？！没钱你怎么活？！啊？！去偷？去抢？还是像那些要饭的一样睡大街？！别他妈摆出那副死了人的样子！我不需要！我他妈不需要你可怜！”
她像一只受伤后疯狂噬咬一切的野兽，用最激烈的愤怒和言语，来掩盖内心深处的狼狈、痛苦和那份无法言说的羞耻。吼完，她似乎连多看王阳一眼、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了，猛地转过身，重重地倒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蒙了起来，连一丝缝隙都不留。
被子下面，传来极力压抑的、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细微的颤抖。
王阳看着床上那隆起的一团，又看着散落一地的、象征着生存与耻辱的钞票，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了。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手指颤抖着，一张一张地，将那些散落的钞票捡起来。每捡起一张，都感觉像是在捡起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手心连同心脏一起剧烈疼痛。
他将整理好的、带着污渍和异味的钞票，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攥在手心，坚硬的纸币边缘几乎要割破他的皮肤。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点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地滋生、膨胀——有寄人篱下的屈辱，有对姐姐处境的心疼与愤怒，有对自身无能的自责和愧疚，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汇聚、淬炼成一种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丝血腥气的决心。
他必须留下来。他不能再做一个需要姐姐用这种方式保护的累赘。他必须变强，强到足以撕开这黑暗的幕布，强到足以保护姐姐，强到足以把她从这个吃人的泥潭里，彻底地拉出来！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更深的地狱，他都要去闯。
这片南方的、用霓虹和谎言编织的繁华之地，此刻让他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而在这寒冷之中，一颗属于北方少年的、混合着绝望与希望的、坚硬的种子，己经悄然破土，注定将要在这场血与火的洗礼中，疯狂地生长。生存的绞索己经套上了脖颈，而他，决定不再坐以待毙，而是要抓住这根绞索，把它变成攀登的绳索，或者，绞杀敌人的武器。
作者“气吞山河的高弘”推荐阅读《东莞往事：王阳与姐姐的江湖路》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W1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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