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市火车站像一个垂死的巨人,在严寒中苟延残喘。站房是苏式老建筑,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巨大的玻璃窗污浊不堪,好几块己经碎裂,用木板歪歪斜斜地钉着。广场上人影稀疏,只有几个裹着厚重棉衣的小贩,守着装有香烟、煮鸡蛋和劣质白酒的小推车,眼神麻木地望着稀稀拉拉的旅客。
王阳把破夹克的领子竖起来,帽檐压到最低,混在排队进站的人群里。他的心砰砰首跳,感觉每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都在盯着他看。父亲咳血的脸、李强满头是血倒下的画面、警笛刺耳的声音,在他脑子里交替闪现。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些影像驱散,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买的是最便宜的、没有座位的慢车票,目的地是广州。这是一趟著名的“民工专列”,车厢外皮糊满了厚厚的煤灰和油污,绿色的油漆斑驳不堪,像一条疲惫不堪的长虫,匍匐在冰冷的铁轨上。
车门一开,早己等候多时的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疯狂地向狭窄的车门涌去。叫骂声、孩子的哭喊声、行李的碰撞声、车站工作人员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声,瞬间将王阳吞没。他被裹挟在洪流之中,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往前挪动。汗味、烟味、劣质香水的味道、长时间不洗澡的体味,以及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在冰冷的空气里发酵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味。
他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挤上了车。车厢里更是人间地狱。座位上早己塞满了人,过道上、车厢连接处、甚至座位底下,都塞满了人和他们的行李——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用麻绳捆着的被子,褪色的帆布包。空气污浊得几乎能看见漂浮的尘埃,车窗紧闭,玻璃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水雾。
王阳蜷缩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这里相对松动一些,但冰冷坚硬的铁板随着车轮的节奏不停震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噪音。他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把那个装着几件旧衣服的破背包紧紧抱在怀里,这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还有那张写着姐姐地址的、关乎他性命的纸条。
火车缓缓开动,双林市破败的站台和那些锈迹斑斑的厂房逐渐后退,最终消失在视野中。王阳的心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被一种更深的茫然攫住。离开了,真的离开了。可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
车轮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轨,像一声声沉重的叩问。夜色渐深,车厢里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和梦呓。只有连接处头顶那盏昏暗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他睡不着。寒冷和饥饿一阵阵袭来。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皱巴巴的几十块钱,是之前打短工攒下的。他不敢乱花。对面坐在地上的是一个看起来比他大几岁的青年,皮肤黝黑,正就着咸菜啃一个冷馒头。
“哥们,去哪?”那青年看他一眼,递过来半拉馒头,“凑合吃点?”
王阳犹豫了一下,饥饿感战胜了警惕,接了过来,低声道:“广州。谢谢。”
“我也去广州。”青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我叫柱儿,河南的。去投奔我老表,他在那边厂子里干活。”
柱儿很健谈。他说老家地里刨不出食儿了,听说南方厂子多,随便干干都比在家强。“俺们那十里八乡的,年轻人都跑光了,全往广东跑。那地方,听说路灯杆子上都往下掉钱哩!”他的话带着浓重的口音,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王阳默默地听着,啃着干硬的冷馒头。柱儿的乐观感染不了他,他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朴素但眼神清亮、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书卷气的年轻女孩,正靠在自己的行李上假寐。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帆布包,看起来像个学生。王阳多看了她两眼,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在这一车被生活磨损了神情的人群里,她的脸上还有一种未经世事的、略显紧张的好奇和坚持。
“你看那个妹伢子,”柱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压低声音,“一看就是第一次出门。这车上啥人都有,可得把钱包看紧喽。”
王阳点点头,收回了目光。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没心思关心别人。
旅途漫长而煎熬。白天,车厢里像个巨大的蒸笼,闷热难当,各种气味混合发酵,令人作呕。夜晚,气温骤降,连接处的寒风像刀子一样从缝隙里钻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王阳把所有的衣服都裹在身上,依然觉得冷。他听着铁轮单调的轰鸣,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从北方的枯黄萧瑟逐渐过渡到南方的点点绿意的田野,心里空落落的。
他再次拿出那张纸条,借着昏暗的光线反复地看。广东省东莞市长安镇XX村XX巷303。王艳。 姐姐的字迹有些潦草,是六年前留下的了。那个地址,那个名字,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上唯一的浮木。
他想起姐姐离家那天。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早晨,但那天有点阳光。姐姐穿着那件唯一的、洗得发白的碎花裙子,拎着一个小小的帆布包。父母都沉默着,父亲一个劲地抽烟,母亲偷偷抹眼泪。姐姐却笑着,摸着他的头说:“小阳,在家听话,好好念书。姐去南方挣钱,挣了钱给你买新书包,给爸买好烟抽。”
她塞给他一把零钱,都是毛票,攒了很久的。然后她转身走向检票口,那个穿着碎花裙子的瘦弱背影,显得那么决绝,又那么孤单。
六年了。姐姐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真的挣到钱了吗?为什么信越来越少了?那个“303”房间,是什么样的?
疑问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却没有答案。只有火车不停歇地向南,向南,把他带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命运。
偶尔,他会和柱儿还有另外几个同车的民工聊几句。他们来自西川、湖南、江西,带着不同的口音,却有着相似的背景:土地养不活人,家乡没有希望。他们谈论着听说过的关于广东的一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夜晚亮如白昼的霓虹灯,还有那些传说中一个月能挣好几百、甚至上千块的工厂。
“电子厂,玩具厂,制衣厂……遍地是工厂!只要肯干活,就饿不死!”一个西川口音的大叔信誓旦旦地说。
“就是活累,规矩多,工头凶得很。”也有人泼冷水。
王阳听着,不置可否。他对挣大钱没有太多奢望,他只想要一个安身之所,一个能让他摆脱警察追捕、让他和父亲能活下去的地方。如果可能,找到姐姐,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几天几夜的旅程,仿佛没有尽头。身上的钱快花光了,他尽量少吃少喝。饥饿和疲惫让他头晕眼花。当火车广播里终于传来“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广州站”时,车厢里爆发出了一阵骚动和欢呼。
王阳挣扎着站起来,腿脚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他随着汹涌的人流挤下车门,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时,一阵眩晕。
广州站广场上人山人海,喧嚣鼎沸,各种方言的叫卖声、拉客声扑面而来。空气是湿热的,带着一股陌生的、南方城市特有的气息。阳光刺眼,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这一切,都与那个冰冷、灰暗的双林市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他愣愣地站在广场上,像一滴误入海洋的水珠,瞬间被淹没。茫然西顾,巨大的陌生感和无助感将他紧紧包裹。
姐姐的地址是东莞长安,不是广州。他还需要继续前行。
他深吸了一口这陌生而滚烫的空气,攥紧了手里的纸条,像握着一道符咒,重新汇入了南下人流的最前线。下一个目的地,东莞。那片传说中,由血汗和霓虹浇铸而成的世界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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