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站广场的热浪裹挟着无数陌生的声音和气味，如同实质的海浪，一波波撞击着王阳的感官。他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热带雨林的寒带植物，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这过分喧嚣、过分潮湿的空气中不适地收缩。汗水瞬间浸湿了他破夹克下的旧T恤，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茫然西顾，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红字，播报着他完全看不懂的车次信息。操着各种口音、穿着各异的人群像潮水般从他身边涌过，匆忙、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只有他，像一颗被遗弃的石子，呆立在漩涡中心，不知该去向何方。
“东莞！东莞！樟木头！常平！长安！上车就走嘞！”一个皮肤黝黑、脖颈上挂着褶皱汗巾的男人凑过来，用带着浓重广府口音的普通话大声吆喝，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像王阳这样一脸懵懂的外地人。
“长安……去长安多少钱？”王阳握紧了口袋里的最后几张钞票，声音有些干涩。
“五十！豪华大巴，有空调！”男人伸出五个手指。
王阳摇摇头，他知道这绝对是宰客的价钱。他试图寻找正规的车站，但庞大而混乱的广场让他晕头转向。最终，他被半推半搡地拉上了一辆破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车身上贴着“东莞—长安”字样胶牌的中巴车。
车里比火车厢好不了多少，座位破旧，散发着酸馊味。引擎发出拖拉机般的轰鸣，颤巍巍地启动，汇入广州混乱不堪的车流。王阳把脸贴在布满污渍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
高楼，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高楼，玻璃幕墙在亚热带强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高架桥纵横交错，各种轿车、货车、摩托车汇成钢铁洪流，发出永不停歇的噪音。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他不认识的明星和看不懂的粤语广告。这一切都与他习惯了的天高地阔、色彩单调的东北故乡，形成了近乎荒诞的对比。这里的一切都在高速运转，充满了咄咄逼人的活力，同时也带着一种漠然的冰冷，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渺小。
中巴车晃晃悠悠地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观开始变化。整齐的厂房成片出现，大多是灰白色的，方方正正，像巨大的积木，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侧。厂房顶上竖着各种他听过或没听过的牌子：“XX电子”、“XX塑胶”、“XX制衣”。空气中开始弥漫一股复杂的工业气味，混合着塑胶、染料、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化学品的味道。
越往东莞方向走，这种景象越是密集。道路变得拥挤，满载货物的大货车呼啸而过，卷起阵阵尘土。骑着自行车、穿着各色工衣的年轻男女，像潮水一样，在特定的时间段（大概是上下工时间）涌现在街头。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也带着一种属于青春的、茫然的憧憬。王阳看着他们，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东莞往事：王阳与姐姐的江湖路》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成为这庞大工业机器上一颗微不足道的、可以随时替换的齿轮。
“长安镇到了！下车的准备！”售票员用粤语和生硬的普通话交替喊着。
王阳拎着包跳下车，热浪和噪音再次将他包围。长安镇看起来比广州更加“工厂化”，街道宽阔但尘土飞扬，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商铺，招牌林立，大多是餐馆、理发店、录像厅、和写着“招工”字样的职业介绍所。摩托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工厂里传出的机器轰鸣声，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属于世界工厂的喧嚣交响乐。
他按照地址，一路打听着“XX村”的方向。越是往里走，高楼越是稀少,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拥挤不堪的“城中村”。这些村民自建的楼房像雨后春笋般挤在一起, 楼与楼之间几乎不见天日, 被称为“握手楼”。狭窄、潮湿的巷道纵横交错, 地上污水横流, 两旁墙壁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从“专业通厕”到“激情一夜”, 无所不包。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馊味、垃圾腐臭味和潮湿的霉味。
这与外面宽阔马路上的“现代化”景象, 仿佛是两个世界。这里是繁华背后的阴影, 是无数像他一样的外来者, 在这片热土上最初的落脚点。
王阳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姐姐, 就住在这样的地方？那个记忆中爱干净、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姐姐？
他艰难地穿梭在迷宫般的巷道里, 对照着门牌号。光线昏暗, 即使是在白天, 也需要努力辨认。终于, 他在一栋格外破旧的六层小楼前停住。楼体外墙着红色的砖块, 阳台上密密麻麻地晾晒着各色衣物。楼梯口阴暗, 堆放着杂物。
地址没错, XX巷303。
他站在楼下, 仰头望着那一个个像鸽子笼一样的窗户。303, 会在哪一扇窗后面？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她变成什么样子了？
一路上的疲惫、紧张、以及眼前环境带来的强烈不适, 在这一刻转化为一种近乡情怯的恐惧。他几乎有些不敢踏上那道阴暗的楼梯。他害怕, 害怕推开那扇门后看到的, 不是记忆中的姐姐, 而是被这片光怪陆离的土地彻底改变了的陌生人。
他在楼下徘徊了很久, 首到天色渐渐暗下, 城中村里的各种声音更加嘈杂, 窗户里陆续亮起昏黄的灯光。他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赶赴刑场一般, 终于迈开了脚步, 踏进了那条通往303房间的、阴暗而潮湿的楼梯。
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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